祁山堡以西三十里,蜀汉北伐军中军大营。
相较于南郑誓师时的鼎沸人声,此处的气氛更显凝练、沉静,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连绵的营寨依着山势铺开,赤色旌旗在陇右干燥的春风中猎猎作响。斥候的马蹄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脉搏,频繁往返于大营与更北方魏军防线之间,带来零星却紧张的交锋消息。
中军大帐内,气氛肃杀。巨大的地域舆图悬挂中央,上面以朱墨清晰地标注着敌我态势。姜维卸去了部分沉重甲胄,只着轻便戎装,立于图前。王含、蒋斌、傅佥、蒋舒等一众汉中本部高级将领环立左右,神情专注。赵柒作为参军司马,立于帐门内侧,努力汲取着这临战前最高决策会议的每一分气息,感受着那股无形却沉重的压力。
姜维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舆图上代表魏军重兵集结的上邽、冀县区域,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己方所在的祁山位置。
“诸将!”姜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司马望老成持重,将主力猬集于上邽、冀县,倚仗渭水与坚城,意图逼我与之正面决战,拖延时日,待我粮尽自退。此乃阳谋,亦是彼之倚仗。”
他话锋一转,手指猛地向西划过,落在沓中至临洮那片标识着崇山峻岭、密布等高线的区域,那里,代表霍弋偏师的蓝色小旗已经悄然移动。“然,天赐之险,非独魏军可用!彼倚仗陇山、渭水,我则可视这陇西群山为通途!霍弋将军已按预定方略,率精兵八千,取道沓中,欲效邓艾旧事,如穿越阴平险阻一般,直插陇西腹地!”
帐内众将精神一振,他们皆知霍弋部此行才是真正的杀招,但同时也明白其路途之艰险,成败难料。
“霍将军能否成功,何时能至陇西,尚在未定之天。”姜维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在此之前,我等的任务,便是将这‘明修栈道’之戏,做足,做真!要让司马望确信,我姜维此番倾力而来,目标就是这祁山古道,就是他的上邽大营!要让他将每一分注意力,每一支预备队,都牢牢钉死在这里,无力西顾!”
他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
“王含!”
“末将在!”老将王含踏步而出。
“命你率本部一万五千人马,并辅兵工匠,于祁山堡前,多立营寨,广布旗帜!日夜打造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投石机,务求声势浩大!要做出我军即将全力攻打祁山堡,进而威逼上邽之姿态!要让魏军斥候看得清清楚楚,要让司马望相信,我主力尽在于此!”
“遵令!末将定让魏狗以为我大军欲踏平祁山!”王含洪声领命。
“蒋斌!傅佥!”
“末将在!”两位骑将齐声应道。
“你二人各率精骑两千,轮番出营,游弋于祁山至上邽之间的广阔地域!清扫魏军斥候,捕捉其游骑,遇小股魏军,务必全歼!若遇其大队,则骚扰迟滞,焚其粮草,断其联络,使其不得安宁!更要让其确信,我军主力骑兵已尽数投入此线,后方空虚!”
“得令!”蒋斌、傅佥眼中闪过厉色,他们是姜维手中锋利的爪牙。
“蒋舒!”
“末将在!”蒋舒拱手。
“命你统领中军步兵主力,依托大营,加紧操练攻坚阵型,保持最高临战状态。一旦王含将军需要支援,或正面出现可趁之机,你部需能即刻顶上前线,给予魏军雷霆一击!”
“末将明白!中军锐士,随时可战!”蒋舒信心满满。
一系列命令发出,帐内众将凛然领命。这便是“明修栈道”,是吸引魏军主力的佯攻方向,需要做得逼真,做得气势磅礴,甚至要付出真实的牺牲和消耗,才能像最坚固的锁链,牢牢拴住司马望的目光和兵力。
姜维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一直静听的赵柒身上,略一沉吟,道:“赵柒。”
“末将在!”赵柒立刻上前一步。
“你随蒋舒将军在中军,不仅要学习战阵之事,更要留意各军联络,协助处理往来军报。亲眼看看,大军是如何运转,佯动是如何进行的。这对你日后独当一面,大有裨益。”
“谢大将军栽培!末将定尽心竭力!”赵柒心中激动,知道这是极好的学习机会。
部署已定,众将领命而去,各自返回本部,准备执行这关系全局的佯攻重任。大帐内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姜维一人。
他走到帐壁前,凝视着悬挂的巨幅陇西地图,目光最终落在那条代表霍弋进军路线的蓝色虚线上,久久不语。霍弋部此刻应已深入沓中地区的崇山峻岭,那里的险恶远超祁山。八千将士,孤军深入,后勤断绝,唯一的生路就是向前,就是成功。他仿佛能听到那崇山密林中艰难前行的喘息声,能感受到那每一步踏在未知险境上的沉重。
“霍将军……马恒……望天佑大汉。”姜维在心中默念,坚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忧虑。这场豪赌,筹码是整个北伐的成败,是数万将士的性命,更是大汉那微薄却又顽强的国运。
与此同时,陇西群山深处,霍弋部。
这里与祁山前线的喧嚣截然不同。没有震天的鼓噪,没有连营的灯火,只有沉默的行军和压抑的喘息。
南中士卒,携带武器、少量口粮和攀援工具,如同一条无声的巨蟒,在向导的引领下,艰难地跋涉在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险峻之地。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身旁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林木,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枝叶和湿土的气息。
霍弋行走在队伍中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和士兵的状态。他看到有士兵因失足滑倒而被同伴死死拉住,看到有人被密林的毒虫叮咬后强忍疼痛,也看到那些来自南中的儿郎,以其特有的坚韧和山地行走经验,在绝壁上固定绳索,协助同袍通过。
在一处稍微开阔、可供短暂休整的斜坡,霍弋找到了正蹲在溪边,用皮囊灌水的马恒。马恒的脸上已没了初离汉中时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行军的疲惫和一种对陌生环境的警惕。
“马恒,感觉如何?”霍弋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问道。
马恒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眼神依旧锐利:“回将军,路比想象的难走,但这山、这林,倒让我想起些南中光景。只是此地更加干冷,羌氐……不知与南中蛮部有何不同。”
霍弋点点头:“艰苦还在后头。翻越摩天岭才是真正的考验。记住你的任务,养精蓄锐,到了陇西,才是你发挥之时。届时,我们可能孤立无援,四面皆敌,能否争取到羌人,至关重要。”
马恒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沉声道:“将军放心,末将晓得轻重。定不辱使命!”
霍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他站起身,望向北方那巍峨连绵、仿佛没有尽头的山峦阴影。他知道,姜维在祁山承受的压力越大,他们这支奇兵的成功机会就越大。他们必须快,必须隐,必须在魏军反应过来之前,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陇西的心脏。
“传令,休整一刻,继续前进!”霍弋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低沉地响起。
两支铁流,一明一暗,一正一奇,已在广袤的战场上彻底分开,沿着各自的轨迹,向着共同的目标,义无反顾地奔涌而去。祁山前的喧嚣与群山中的寂静,共同构成了一幅宏大的战争画卷,而画卷的结局,尚隐藏在未知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