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九年,三月十六,寅时末,卯时将临。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幕依旧严密地笼罩着汉中盆地,但南郑城北那座依山开辟、可容纳数万大军的巨型校场,却早已被无数摇曳的火把与躁动的人影所点燃。
火光连成一片跃动的海洋,映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或饱经风霜的脸庞。他们按着所属营、曲、屯的建制肃然林立,玄色的铁甲与冰冷的刃锋反射着跳动的光芒,汇聚成一片沉默无声、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铁色潮水,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向北席卷,吞噬一切。
空气中,浓烈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油脂浸润弓弦和皮甲的味道、士兵们身上尚未散尽的汗味、战马偶尔打响鼻喷出的腥膻气息,以及无数金属部件摩擦碰撞时逸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然而,比这些气味更浓郁的,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让人窒息的肃杀与引弓待发的紧张感。没有人高声交谈,只有军官低沉的口令、旗号挥动的猎猎声、以及数万人压抑的呼吸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庞大的背景噪音,预示着风暴将至。
点将台高耸于校场北端,以巨木搭建,饰以赤色帷幔,在火把照耀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台周旌旗密布,在凌晨的寒风中狂舞。最中央,那面代表大汉正统的赤底金边龙旗最为醒目,旁边是姜维的“姜”字帅旗,以及霍弋新任的“征北霍”字将旗。各营号旗,如林环绕,拱卫核心。
吉时已到!
“咚——!咚——!咚——!”
三通沉重如闷雷的战鼓,自点将台上骤然炸响,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高昂。鼓声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穿透空气,压下了校场上所有细微的杂音,也压在了每一个士卒的心头。顷刻间,万籁俱寂,只剩下鼓声的余韵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诸葛瞻缓步走到台前。他今日换上了一身象征最高秩位的玄色锦缎朝服,头戴进贤冠,腰悬代表皇帝授权、可节制诸军的节杖。这一身装束,在满场戎装中显得格外突出,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份——代表皇帝与整个大汉朝廷,为大军饯行,并坐镇后方总揽全局。
他的目光沉静而有力,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钢铁丛林,扫过那些在火光映照下眼神炽热、等待命令的将士。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和硝烟气息的空气,运足中气,声音借助身边数名中气十足的亲卫力士齐声传扬,清晰地覆盖了整个校场:
“大汉的将士们!”
开场仅仅五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无形的波澜。数万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牢牢抓住。
“自桓灵二帝以来,黄巾倡乱,董卓篡逆,天下分崩!曹魏父子,欺君罔上,鸩杀皇后,屠戮忠良,篡夺我汉室江山,占据中原膏腴之地,至今已数十载!其间,多少汉家子民颠沛流离?多少忠臣义士血染刑场?此乃不共戴天之国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与控诉,将历史的沉重感压在每个人心头。许多老兵想起了传闻中的许都惨案,想起了那些死于魏国屠刀下的汉室忠臣,眼神中不禁燃起怒火。
“先帝昭烈皇帝,仁德布于四海,为兴复汉室,颠沛奔波,一生劳碌,最终壮志未酬,崩于白帝!家父武乡侯诸葛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呕心沥血,亦未能克定中原!此乃我等臣子心中,永世难消之遗恨!”
提到刘备和诸葛亮,台下许多将领,尤其是姜维,眼中都闪过复杂难言的光芒,有追忆,有崇敬,更有沉甸甸的责任。普通士兵或许不甚了解那些宏大的叙事,但先帝和丞相的名字,在他们心中有着神圣的地位。
“前些年!魏贼司马昭,竟悍然发动三路灭国之战,铁蹄直指我成都!幸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诸位将军与将士们血战不退,江油关前,李烨将军游击迟滞,关彝、张遵将军率飞军奇袭,终使邓艾老贼授首!此战,保全了我大汉社稷,护佑了尔等家中父母妻儿!此战,更向天下昭示——我大汉将士之勇武,冠绝天下!天命之归属,仍在大汉!”
提及不久前的辉煌胜利,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参与过的老兵们,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骄傲与激动,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那些未曾参战的新兵,也听得心潮澎湃,与有荣焉。
“然!”诸葛瞻话锋一转,声音再次变得沉凝凌厉,“魏贼亡我之心,从未稍歇!司马昭虽死,其子司马炎继位,依旧奉行其父篡逆之策,对我巴蜀沃土,虎视眈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坐等贼来,不如主动出击!”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北方:“今,大汉皇帝陛下,颁下明诏!授钺大将军姜维,假节,统率三军!拜征北将军霍弋,为大军副贰!率尔等忠勇将士,北出陇右,收复故土!”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魔力,将国家大义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紧密相连:“此战!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乃为诛除国贼,廓清寰宇,光复汉室江山!乃为尔等家中高堂,能安享晚年!为尔等膝下儿女,能无忧成长!为尔等身边袍泽,能共享太平!更是为这天下千千万万,依旧在魏贼铁蹄下呻吟的汉家子民,争一个朗朗乾坤,复我大汉衣冠!”
“啪”的一声,他猛地将手中那柄象征着皇权与生杀予夺的节杖,高高举起,在火把光芒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泽:“本司马,诸葛瞻!受陛下托付,坐镇汉中大营,总督后方一切军政事宜!我在此,向尔等立誓——”
他目光如电,声裂长空:“大军所需之粮草、军械、被服、药材,必源源不断,绝无短缺!凡前线所需,朝廷必倾力供给!凡立功将士,无论出身,无论资历,本司马必据实上奏,朝廷必不吝封赏,财帛、田宅、官爵,应有尽有!凡阵亡伤残之袍泽,其家小必得朝廷优厚抚恤,使其生有所养,死得其所!我,便是尔等最坚实之后盾!”
他停顿片刻,让誓言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然后发出最终的号召:“将士们!握紧尔等手中之戈矛,擦亮尔等腰间之剑刃!随大将军之旌旗,奋勇向前!用尔等之勇武,用魏虏之鲜血,铸就我大汉不败之威名!扬我军威,克定陇右!”
短暂的极致寂静后——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直冲云霄!声浪滚滚,仿佛连天际残留的星辰都要被震落。士兵们用力跺着脚,用刀鞘敲击着盾牌,用长矛顿着地面,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整个校场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诸葛瞻后退两步,将点将台最前方的位置让出。
下一刻,大将军姜维,迈着沉稳如山岳的步伐,走上前来。他今日披挂着一套保养得极好的铠甲,甲叶在火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雪白的须发在晨风中肆意飞扬。虽年岁已高,面容刻满风霜,但那挺直的脊梁,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却仿佛比在场任何年轻将领都更具压迫感,宛如一尊即将苏醒、踏破山河的战神。
他没有诸葛瞻那般激昂的演说,只是用那双深邃而充满威严的眸子,缓缓扫过麾下的千军万马。那目光所及之处,喧嚣的呐喊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掐住,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绝对的肃静与敬畏。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个士卒的耳中,并由军官层层向后传达:
“维,受国厚恩,统兵北伐,唯知向前!”
话语简短,却重若千钧,是他毕生信念的凝结。
“诸君且随我来,克定陇右,以慰先帝、丞相在天之灵!”
提及先帝与丞相,他的声音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但随即变得更加冷硬:
“军法如山!今日于此,约法三章,望诸君谨记——”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剑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声音陡然变得杀气凛然:
“大军开拔,序列已定!若有畏缩不前者——斩!”
“临阵对敌,旗鼓为号!若有违抗军令者——斩!”
“忠义为本,国事为重!若有临阵投敌、惑乱军心者——斩!”
三个“斩”字,如同三柄无形巨锤,带着冰冷刺骨的铁血律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容丝毫侥幸,不容任何置疑。整个校场的气氛,因这三声“斩”令,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饮胜!”姜维不再多言,手中长剑猛然挥出,剑锋坚定不移地斜指向北方——那是祁山的方向,是陇右的方向,是中原的方向!
“饮胜!饮胜!饮胜!!”
更加狂热、更加整齐的呐喊如同海啸般掀起!这一次,不仅仅是呼喊,兵士们用力以刀枪顿地,以弓弩敲击盾牌,发出节奏统一、震耳欲聋的轰鸣!这声音是决心,是战意,是毁灭一切阻碍的宣告!
紧接着,征北将军霍弋迈步上前。他面向全军,但目光更多是落在自己带来的南中军团方向。他的声音不如姜维那般充满历史的厚重感,却带着南地特有的硬朗与剽悍:
“汉中、南中的儿郎们!大将军的号令,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混合着不同口音的回应震天动地。
“我南来的将士们!”霍弋的声音陡然提高,“收起你们看惯了茂林修竹的眼睛,握紧你们习惯了攀岩涉水的筋骨!让北地的魏狗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山地之虎!什么叫做来自南疆的锐士!跟着大将军,跟着我,用你们手中的刀,用你们背上的弩,去砍下魏军的头颅,去建立不世的功勋!让我们的名号,响彻陇右的山川!莫要堕了我们在南中杀出来的威名!”
“杀!杀!杀!!”南中兵士们爆发出他们特有的、带着原始野性与血性的呼喝。这声音不如汉中部众整齐,却更加尖锐,更加充满穿透力,仿佛群狼啸月,令人心悸。
誓师礼成!
“呜——呜呜——呜——!”
苍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自点将台两侧的高台上同时吹响,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如同为巨龙苏醒奏响的号角,彻底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宁静。
大军,开拔!
首先移动的是姜维亲自统领的中军主力。精锐的重步兵方阵迈着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两翼的骑兵,人马皆覆轻甲,控弦持槊,眼神冷冽,如同蓄势待发的猎鹰。中军簇拥下,那面巨大的“姜”字帅旗和龙旗开始向前移动。旗帜之下,姜维稳坐鞍上,目光平视前方,面无表情。紧紧跟随在帅旗之后的,是身穿崭新甲胄、作为参军司马的赵柒与马恒。赵柒努力保持着面容的沉静,但紧握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显露出内心的激荡;马恒则眼神灼热,不断扫视着周围滚滚向前的洪流,仿佛要将这磅礴的景象刻入脑海,他脸上的兴奋与跃跃欲试几乎难以掩饰。
紧随中军之后,是霍弋所部的兵团。他们的行进队列看似不如中军那般严整划一,却更加灵活,各小队之间保持着易于响应的距离,斥候游骑如同灵敏的触角,早已散向大军两翼及前方的山峦林地,显示出极强的山地行军经验和警戒意识。他们的装备或许略显杂乱,但那股子沉默中蕴含的爆发力,以及士兵眼中对陌生战场既警惕又渴望的光芒,让人不敢小觑。
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钢铁巨蟒,沿着北向的官道,带着碾碎一切的决心,缓缓蠕动起来。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汇成一股沉闷而浩大的声响,淹没了世间一切杂音。尘土逐渐扬起,如同为这支军队披上了一层黄色的征衣。
诸葛瞻与所有留守的汉中文武官员,依旧肃立在点将台上,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默默地、久久地凝望着这支承载着国运的军队,一队队、一营营,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北方那尘土弥漫、晨曦微露的地平线之下。
直到最后一列负责断后的骑兵旗号也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直到那震天的脚步声和号角声渐渐微弱直至不闻,偌大的校场彻底空荡下来,只剩下漫天尚未落定的尘埃,在初升朝阳的金色光芒中无力地飘浮、旋转。
春风依旧吹拂,却仿佛带走了所有的热量与声响,只留下一片死寂过后,令人心头发空的寂静。空气中残留着人马过后的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盼与担忧的复杂情绪。
诸葛瞻依旧矗立在原地,玄色衣袍的下摆在风中轻轻摆动。他极目远眺,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千山万水,越过了秦岭的阻隔,落在了那片即将被战火与鲜血染红的陇右大地上。那里,有他熟悉的城池名号,有他推演过无数遍的山川地形,更有无数未知的变数与风险。
“第一步,终于踏出去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大将军,霍将军,大汉的国运,蜀地的气数,乃至……或许整个天下的走向,在某种程度上,都系于你们此行了。赵柒,马恒……雏鹰终需振翅,是折翼坠落,还是搏击长空,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莫要让陛下失望,莫要让这历经磨难的大汉,再次失望。”
他在原地又站立了良久,直到日头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才缓缓转过身,面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深邃,看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他对一直恭敬等候在台侧的程虔、李焕等大司马府核心僚属,以及汉中本地的重要官员,清晰而冷静地吩咐道:
“传令下去,大司马府及各相关曹署,即刻起,按第一号预案全速运转。褒斜、傥骆、子午各道粮秣转运节点,警戒级别提升至最高,加派双倍守备兵力,严防魏军细作或小股部队破坏。汉中四门,实行严格的军民分检制度,进出皆需勘合符令,有可疑者,宁可错拘,不可错放。另外,”
他看向李烨,“敬之,锦衣卫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部撒出去。重点监控洛阳司马炎集团的动向,关中魏军是否有异常增兵,以及……东边建业的那位暴君,听闻我军北伐,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要知道魏吴两国境内,任何可能与此次北伐相关的风吹草动。我们不能让前方将士在浴血拼杀时,后方却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纰漏。”
“是!谨遵大司马令!”众人齐声领命,神色凛然。
随着一道道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汉中,这台庞大战争机器的支撑体系,在送走了出击的“拳头”之后,开始以另一种更加高效、更加精密的方式,全速运转起来。粮仓开启,民夫调度,工匠赶工,信使穿梭……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投向了西北方向,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等待着来自陇右的第一道消息——无论是捷报,还是噩耗。
而此刻,姜维的中军前锋,已然穿过褒斜谷的狭窄通道,赤色的旗帜在初春的山风中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坚定不移地向着祁山方向,向着那片寄托了无数汉人魂牵梦绕的故土,汹涌而去。
春雷已动,兵锋所指,山河欲惊。一场决定三方命运的大幕,就此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