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将过汉中平原上,曾经能没过膝盖的积雪,如今只剩下背阴处些许顽固的残白,如同老人鬓角不肯褪去的霜华。湿润的黑色土地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贪婪地呼吸着略带寒意的空气。
河面挣脱了冰层的束缚,水量丰沛,携带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碎冰,哗啦啦地向着东方的魏境奔流,那声音里充满了挣脱束缚后的欢腾与力量。风依旧冷,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但若仔细品味,便能察觉到那凛冽之中,悄然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生命的温润——那是春天在遥远地平线下搏动的声音。
就在这冬的余威与春的萌动激烈交锋的时节,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巨蟒,沿着蜿蜒险峻的金牛道,缓缓注入南郑地界。
最先引起城头哨兵注意的,是那迥异于汉中守军的旗帜。除了代表霍弋本部的“霍”字将旗,还有一面格外醒目的“征北”大纛,玄色底,金色边,在尚且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支队伍新的使命与荣耀。
紧接着,便是军队本身带来的视觉冲击。兵士们大多不高,但筋骨强健,身形精悍如岩间老猿。常年的南中烈日与瘴疠风雨,将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染成了古铜甚至深褐色,脸上带着风霜雕刻出的粗粝纹路。他们的眼神,不像关中或中原士兵那般带着平原的开阔与直接,而是更像山林中的猎手,锐利、机警,微微眯起时,仿佛能穿透迷雾,看清隐藏的危险。他们沉默地行进着,除了军官必要的口令和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几乎没有多余的杂音。
这种沉默,并非怯懦或疲惫,而是一种经历过真正严酷环境——毒虫遍布的雨林、陡峭入云的山崖、反复无常的部族冲突——后沉淀下来的专注与纪律。他们的装备算不得最精良,皮甲多有修补的痕迹,兵器制式也略杂,但每一片甲叶都被擦拭得干净,每一把刀鞘都未见泥污,透着一股对随身吃饭家伙什儿的珍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汉中大营的每一个角落。当那面“征北”大纛清晰地出现在南郑城巍峨的城墙下时,诸葛瞻与姜维,这两位如今蜀汉军方的最高统帅,已然率领着所有在营的高级将校,肃立于城门之外,亲自迎接。
霍弋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并未因身份的提升而有丝毫迟滞,快步走到诸葛瞻和姜维面前约五步之遥,猛地停下,抱拳,躬身,甲胄叶片随之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末将霍弋,奉大司马钧令,率本部将士,前来汉中听调!参见大司马,参见大将军!”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南地口音特有的硬朗与铿锵,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姿态放得极低,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没有丝毫因晋升而该有的骄矜,反而更像是一位谨守本分、前来报到听令的部将。
诸葛瞻心中暗暗点头,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扶住霍弋的手臂,将他托起。他仔细端详着这位自己力排众议、一手擢升起来的方面大将。霍弋年约四旬,正是一个将领经验、体力、心智都趋于巅峰的年纪。面容刚毅,线条如斧劈刀削,下颌紧绷,显露出极强的自制力。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目光沉稳如山,坚定如铁,透出一种久居上位、独当一面者才有的干练与可靠。南中多年的镇守生涯,不仅在他眉宇间刻下了风霜的印记,更淬炼出了一股不怒自威、令人心折的气势。
“霍将军,一路辛苦!”诸葛瞻用力握了握他覆着铁臂鞲的小臂,语气诚挚,带着毫不掩饰的期盼与重视,“盼将军久矣!南中将士,能征惯战,尤擅山地奔袭,翻越险阻如履平地。此来汉中,实乃我北伐大军之幸,如虎添翼!”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既是说给霍弋听,更是说给身后那些原本对这位空降的“南来”将军或许还存有几分审视、疑虑甚至不服的汉中系将领们听。他要在一开始,就确立霍弋的地位,消除可能的隔阂。
姜维也迈步上前,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白发愈发显眼。他神色严肃,依照军礼回礼,目光如电,扫过霍弋身后那支沉默而精悍的队伍,微微颔首,显然对这支军队表现出的精气神颇为认可。“霍将军镇守南中,抚慰蛮夷,功勋卓着,姜维久仰大名。今得将军率虎贲之士前来相助,北伐大业,必添一强援!维,拭目以待将军风采!”
霍弋再次躬身,态度不卑不亢,言辞得体:“大司马、大将军过誉。弋本南中一守将,蒙陛下与大司马不弃,委以征北重任,唯有竭诚效命,以报国恩与信重。麾下儿郎,虽来自南疆烟瘴之地,亦皆是大汉忠勇之兵,敢不效死力,以报朝廷?”
简单的迎接仪式过后,霍弋带来的南中精锐被引至早已规划好的营区驻扎,自有相关军校负责安排粮草辎重,熟悉环境。而霍弋本人,则随着诸葛瞻、姜维,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诸葛瞻身侧不远处的锦衣卫指挥使李烨,一同返回了气氛凝重的汉中都督府议事堂。
厚重的堂门缓缓关上,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隔绝。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从门缝中渗入的最后一丝冷意。诸葛瞻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只余下他们三人和如同雕塑般静立角落、却时刻保持着警觉的李烨。
诸葛瞻亲自提起温在炭火旁的黑陶水壶,为霍弋斟了一碗滚烫的、冒着腾腾白气的茶汤,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的胡床上。
“霍将军。”诸葛瞻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语气沉凝,“汉中情况,想必你沿途已有耳闻,甚至亲眼所见。张翼、廖化,二位国之柱石,先后薨逝,于军中如同折却擎天双柱,军心士气,一度低迷浮动。虽经竭力安抚,稍见起色,但老成凋零所带来的经验断层,军中青黄不接之困局,乃是不争之事实,非一日可解。”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加之,魏国西线虽呈现收缩态势,但其内部真实情形,司马炎能否稳住局面,尚在五里雾中,难以尽察。开春在即,北伐之势,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然此一战,关乎我大汉之国运,关乎数年革新之成果,只能胜,不能败,至少,绝不能遭致伤筋动骨之大败。”
霍弋双手捧着那碗热茶,并未因烫手而放下,神情专注而凝重,如同最认真的学生,聆听着最高统帅的剖析与托付。
“调你前来,用意有三。”诸葛瞻放下茶碗,伸出三根手指,目光如炬,直视霍弋。“其一,你麾下南中劲旅,最擅长的便是山地、密林、崎岖险阻之地作战。陇右地势,不同于汉中平原,多山峦沟壑,正需将军这般人才与麾下这般劲旅,以为大军前驱、侧翼掩护,或行奇兵突袭之事。”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其二,你治军之严谨,御下之公正,处理复杂局面之经验,我素有耳闻,南中便是明证。如今汉中军团,正需你这样一位既有威望,又有能力的将领,协助大将军整顿军务,梳理脉络,弥补老将离去后,在战术执行、临阵应变等方面可能出现的缺失。”
最后,他屈下第三根手指,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信任:“其三,霍将军,你是我亲自擢升,于南中推行新政、平定地方时,你亦能深明大义,鼎力支持,身体力行,深知革新强国之必要,而非固守旧规。此番北伐,不仅是一次单纯的军事征服行动,更是检验我大汉新政成果,向天下人展示我朝新生力量、昂扬斗志的一战!我需要你,不仅要打好仗,立下战功,更要带好头,做出表率!让汉中诸军,让朝野上下,都看到我大汉军队的新气象,新血性,新希望!”
这番话,已然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交代任务,更像是志同道合者之间的战略交底,将霍弋明确地摆在了“革新派”在军中重要代表与执行者的位置上。其中的信任与期望,重若千钧。
霍弋轻轻将手中那碗已经不再滚烫,却依旧温热的茶汤放在身旁的矮几上。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甲胄,面向诸葛瞻和姜维,肃然抱拳,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沉毅如铁,掷地有声:
“大司马信任之重,弋,纵肝脑涂地,九死无悔,亦难报万一!请大司马、大将军放心!霍弋,及麾下八千南中儿郎,既入汉中,便与汉中袍泽一体同心,荣辱与共!必谨遵号令,恪尽职守,奋勇当先,绝不负大司马今日之重托,绝不负我大汉将士之赫赫威名!”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浮夸,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沉甸甸的担当。
姜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他心中原本因诸葛瞻过于倚重这位“新人”,以及可能分走部分兵权而产生的一丝微妙情绪,此刻在霍弋这番沉稳干练、知进退、明大局的表现面前,也不由得消散了许多。此人,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懂得顾全大局。有他加入,汉中军团的整体实力、稳定性以及战术灵活性,都将得到显着的提升。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北伐,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诸葛瞻脸上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最为真切和欣慰的笑容。霍弋的到来,如同给即将全力启动的、庞大而复杂的战争机器,装上了一个至关重要、坚实可靠的齿轮。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这支来自南方的悍勇之师,在陇右的山峦间,将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
“好!”诸葛瞻再次伸手,扶住霍弋的手臂,让他重新坐下,“有绍先此言,我心甚安,汉中诸军之心可安!详细的军情态势、敌军分布、我军部署,稍后由大将军与你细细分说。眼下最紧要之事,是让你部将士尽快安顿下来,克服北上可能带来的水土不服,熟悉汉中气候与环境特点,并与汉中各军进行协同操练,磨合战术。时间,于我而言,一刻千金!我们必须抓紧这最后的一段时日,将五指攥紧,握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拳头!”
“末将明白!定不负所托!”霍弋干脆利落地应道,眼中已燃起跃跃欲试的战火。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怀抱,金色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在已经开始泛出隐隐绿意的山峦轮廓上。南郑城中,因为这支充满野性与纪律的生力军的到来,平添了几分以往未曾有过的肃杀与昂扬之气。汉江之水,在暮色中奔流不息,涛声隐隐,仿佛在低沉地吟唱着,预示着一场酝酿了整个冬天的、决定国运的风暴,即将随着不可阻挡的春天的脚步,猛烈地席卷向北方的陇右大地。
而霍弋,这位从南中北上的砥柱,将成为这场风暴中,一股不容任何人忽视的、强大而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