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大饭店最里侧的包间里,烟雾缭绕,人声混杂。圆桌正中摆着几盘硬菜,但几乎没人动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端着酒杯、满脸堆笑的男人身上。
李麻子今天换下了市场里那身短袖和大裤衩,穿了件紧绷绷的条纹衬衫和特意熨烫过的西裤,领口勒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双手捧着小酒杯,腰微弯着,正绕着大圆桌挨个敬酒,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赵哥!赵哥我敬您!”他走到工商所那位姓赵的科员身边,声音拔高,显得格外热络,“您随意,我干了!这几年再市场里头,真是多亏您关照了!”说罢一仰头,辣得他龇牙咧嘴,却还硬撑着笑。
他表叔钱友德立刻在一旁帮腔,拿着酒瓶就给赵科员见底的杯子满上:“是啊是啊,老赵,我这侄子人实在,就是嘴笨!这两年做生意多亏你处处提点他!”他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格外诚恳。
老赵拿着酒杯笑眯眯的看向钱友德,“老赵啊,咱们这么多年的同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亲戚,提点自家亲戚,应该的嘛。”
两人呵呵笑着对了眼神。
接着,李麻子挪到派出所片警旁边,笑容更加小心了几分:“王哥!辛苦辛苦!维护我们市场治安,全靠您们!我敬您一杯!您工作性质特殊,以茶代酒就行,以茶代酒就行!”他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极低。
钱友德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王警官正气凛然,有他在,那些宵小之徒肯定不敢瞎捣乱,小李他们做生意也安心!”
李麻子呵呵一笑,忙连声符合,“可不是,要不是王哥风里雨里,哪来的我们这些小商贩的安稳。”
包厢里顿时发出一阵笑声,“老钱,你这个侄子会说话啊。”
最后,李麻子来到市场管理员老孙面前,话就说得更直白了:“孙经理,咱老熟人了!来,我敬您一杯。”
老孙拍了拍李麻子的肩膀,“小李啊,好好干。”
两人喝了一杯酒。
李麻子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刚好能让一桌人听见,“就是最近吧,市场上那个新来的许漾,哎,一个女人家,做事太不讲究!抢行市、压价钱、投机倒把还纵火烧了我的摊位,弄得我们是苦不堪言啊......就盼着您这样公正的领导,能主持大局,规范规范秩序......”
钱友德立刻叹气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啊,老孙,那女人路子太野,不讲规矩,连违法犯罪的事儿她都敢干,再不管管,好好的市场风气都要被她带坏了!我这侄子做人怎么样,您最清楚!最是本分老实了!自从这女人来了,唉,净吃亏了!”
“哦?”老王原本笑嘻嘻看热闹的表情里掺进一丝审视,他放下酒杯,带着点玩味问道:“那女人什么来头,能让麻子吃这么大个亏?”
李麻子一听这话,像是被踩了痛脚,又仗着几分酒意,立刻抢过话头,愤愤不平地抱怨:“嗐!王哥,您可别提了!她能有什么大来头?不就是认得几个街面上的流氓混子,仗着有人撑腰嘛!”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前几天还叫了几个小流氓来我摊位上,阴阳怪气地‘警告’我呢!那架势,哼,狂得很!”
许漾来市场的时间不长,在市场里也从不往外说过自己军嫂的身份。但也并不是没有人知道,偏偏李麻子也没仔细调查清楚。或者说他从心里看不起许漾,一个女人,能成什么气候?无非是靠着一张嘴巧舌如簧,哄骗了些主顾买她的东西罢了。
他说的信誓旦旦,加上钱友德在一旁为自己侄子作保,几人渐渐打消顾虑。钱友德给李麻子使了个眼色,李麻子端起酒杯开始新一轮的敬酒。
一圈酒敬下来,李麻子和钱友德一唱一和,看似句句都在捧人、诉苦、求关照,实则字字都在把火往许漾身上引。包间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酒杯碰撞声和笑语声中,一场针对许漾的“围剿”,就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拉开了序幕。
许漾在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后,终于落地临江。
车厢门打开,许漾几乎是踉跄着踏上月台,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缓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猛地弯下腰,对着旁边的排水沟剧烈地呕吐起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嫂子,没事儿吧?”田大力担忧的看着许漾,却不敢上手给她拍背。
吴晓峰迅速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递到她手边,“嫂子喝点儿水缓一缓。”
许漾虚弱地接过水壶,用清水反复漱了漱口,又小口抿了几下,那股萦绕不去的恶心感才稍稍压下去一些。她直起身,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漫长的旅途简直是一场折磨。狭窄的车厢内闷热如蒸笼,各种复杂的气味,汗味、烟味、食物味,交织蒸腾,令人窒息。最要命的是,她对座那位旅客脱了鞋,那双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的脚,几乎成了压垮她胃口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路之上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许漾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一种味道毫无招架之力——那就是经过长途密闭发酵、醇厚又上头的臭脚丫子味儿!那味道,简直是物理攻击与魔法伤害的双重暴击,直蹿天灵盖的**。
她直起腰,眼中还因刚才的剧烈呕吐泛着生理性的泪花,声音带着几分虚软:“快走吧,赶紧回家洗个澡,好好歇歇。”
吴晓峰和田大力自然没有异议。田大力默不作声地接过许漾手里所有的行李,吴晓峰也在一旁仔细看顾着。踏上熟悉的土地,两人不再像在穗港时那般谨慎陌生,而是熟门熟路地引着路,大步朝前。
几人搭乘公交车,很快便回到了家属院门口。
正值午后,院门口那棵茂盛的梧桐树下,照例坐着几位闲话家常的几人。当她们看到许漾,这个据传带着两个野男人跑了的女人,竟然不仅回来了,身后还正儿八经地跟着那两位传闻中的“情夫”,并且那两人还提着大包小包、一副以许漾为首的模样时,全都惊得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瓜子都忘了磕。
许漾......她居然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