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傍晚才从警局回来,奔波了一下午,又和张大志的家属拉扯了几个小时,他嗓子干的像是塞了一把沙子,衣服后背已经洇出一片深色汗渍。初夏的暑气黏在他的身上,连呼吸都带着燥热。夕阳透过窗户斜斜的切了进来,在他疲惫的眉眼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嘟咕嘟灌了两大杯水。仰头灌水的动作太急,几道水痕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脖颈上留下蜿蜒的亮痕。
“擦擦吧。”
一张皱巴巴的纸巾突然递到眼前。周劭转头,看见周衍别过脸去盯着窗外,睫毛在夕阳里微微颤动,手臂却固执地伸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接过纸巾时,注意到周衍耳尖泛着可疑的红色。
周劭看了周衍一眼,伸手接了过来,他随手擦了擦下巴,“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周衍:“......”
周劭将用过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抬手摸了摸周衍的脑门,“没发烧呀,怎么脸这么红?”
周衍绷紧的嘴角微微抽动,他忍不住伸手捶了一下被子。
“怎么了?”周劭凑近周衍,仔细打量着他,问:“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周衍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许漾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袋子,发丝还带着一丝暑气,脸颊因为走路而微微泛红。
“你怎么来了?”周劭站起身迎了两步,惊讶的看向许漾。
许漾知道周劭下午去警局了解情况,她也想听一听案情的具体的进展,所以晚上许漾又特意过来医院一趟。
“过来看看,顺便给你们俩带些换洗的衣服。”许漾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周劭。周衍还好,换上了病号服,周劭就惨了,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都馊了。
周劭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随即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他接过袋子,顺势牵住许漾的手,将她引到椅子前,让她坐下。他顺手拿起隔壁床放在一旁的大蒲扇给许漾扇了扇,带起的气流吹动许漾散落的碎发。
“热不热?”他问。
许漾摇了摇头,问起正事,“你今天下午去警局问到的情况怎么样?”
蒲扇突然停在空中。周劭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周衍,少年正死死盯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脖颈绷出僵硬的线条。
“我们出去说吧。”周劭压低声音。
“周劭,”许漾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她目光清亮,声音像浸了水的玉石般温润却坚定,“周衍是个大人了,并且这件事跟他有关,他有权知道,也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知道。”
周衍的拳头在被单上攥紧又松开,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加速坠落,像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周劭犹豫着没动,他看向周衍,病床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挺直了脊背,宽大的病号服领口露出突出的锁骨,单薄的身躯透着一股倔强。
“这件事瞒着他并不是上上之选。”许漾道,声音像浸在月光中的溪水,“你们父子之间,缺乏的就是有效沟通。”
周衍突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周劭,他说:“我想知道。”少年人的嗓音还带着些许的沙哑,却像破晓时的第一缕光芒,刺穿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周劭叹了口气,他缓缓放下蒲扇,扇面在床头柜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鉴定科的结果......匕首上提取到了周衍的指纹。”
许漾的心里一沉,如果真如周衍所说,骚乱发生时他只是闻声抬头,随即就被打晕。那么匕首上的指纹只可能是事后被人刻意弄上去的。这意味着现场的所有打架斗殴的人,都串通好了,这锅让周衍来背。
周劭的声音越发沉重,“目击证人坚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只说看见有人倒在血泊里这才报警的,对事发经过什么都没看见。”
周衍的拳头攥得死紧,输液针头处洇出一小片殷红。许漾注意到少年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痕。
许漾明白,正义是有代价的。谁会冒着被报复的风险站出来指认凶手?指认凶手可能招来无穷后患,但装聋作哑却能相安无事。谁不是拖家带口,谁不害怕被针对报复,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择。
“还有呢?”许漾问,看周劭的神色就知道这事儿不仅仅于此。
周劭烦躁的摸了摸口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身衣裳没带烟,“那个伤者的家属,闹着要补偿。”周劭的声音里压着火星,太阳穴突突的跳。
张大志的家属简直是无理取闹的专业户。案件还没审理清楚,就已经将家里那些七老八十的亲戚全拉了过来,堵着他要赔偿。撒泼打滚还拉横幅,儿子还没死呢,就已经在警局门口支了灵堂。
“不给钱就让你在部队待不下去!”那个自称是张大志大舅的男人恶狠狠地威胁道,唾沫星子喷了周劭一脸,“我们要往军区纪委写信,告你滥用职权包庇杀人犯!”他边说边挥舞着一叠早就准备好的举报材料,上面赫然写着“警匪勾结”几个大字。
周劭都气笑了。
好在是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家里的具体地址,医院这边也有值守的民警,暂时拦住了那些闹事者。但谁也不知道,这份安宁能维持多久。
许漾皱紧眉头,“多少钱?”
“30万。”周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仿佛每个零都带着倒刺。
“真是狮子大开口。”许漾摇头,这年头,一个万元户都已经足以轰动半个临江市了,更不要说赔偿30万了。
“我不会赔!”周衍突然暴起,输液架被他撞得哐当作响。少年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大不了让他们杀了我给他儿子陪葬吧!”他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顿时顺着青筋暴起的手臂蜿蜒而下。
周劭眼疾手快地攥住儿子的衣领,把人重新摁回床上,周劭虽然力道大,却也注意着周衍身上的伤口,“给我老实待着!”
周衍像头发怒的小兽般挣扎着,手背上的血珠溅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串触目惊心的惊叹号。
“放开!”周衍的嘶吼带着破音,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像张到极致的弓弦。少年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病号服下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这群不要脸的畜生,老子和他们拼了。”
被所有人背叛冤枉,又被人索取巨额赔偿连累家人,一道道困难击垮了少年的心理防线,他愤怒,他委屈,却又不知道向谁去发,通红的眼眶里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刚刚成长的少年第一次见识到人性的晦暗就如此惨烈。
他还不明白,有些恶意就像暴雨前的低气压,不需要理由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衍突然停止了挣扎,他死死的盯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眼泪终于顺着太阳穴滑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周劭的手掌慢慢从儿子肩头滑落,他看见少年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周衍的脑袋,“行了,多大点儿事就哭鼻子,你还是不是我周劭的儿子?”
许漾忽然轻笑一声,指尖轻轻叩击着病床护栏,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她微微前倾身子,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事情还没成定局呢。”
周衍怔忡抬头,撞进一双燃着暗火的眸子。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周衍的脑门,“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戏码吗?”
“什么?”周衍愣愣的问。
许漾眯起眼睛,“我最喜欢的就是逆风翻盘,和绝地反击。当所有人都觉得胜负已定时,打脸的声音才最响亮。”
窗外的树影突然摇晃起来,一阵穿堂风卷着消毒水的气息掠过病房,吹散了方才的沉闷。许漾的发丝在风中轻扬,衬得她嘴角那抹笑意格外生动:“现在认输,那才是真的输了,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周劭抬头看向许漾,又转向周劭,“永远带着必胜的决心去面对任何困难,要么我赢,要么战斗到死,没有第三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