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漾从开水房打了一壶开水,她提着水壶刚走到病房门口,走廊尽头突然炸开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周茜像个失控的小火车头冲过来,左脚的运动鞋鞋带散了,右脚的鞋子不知去了哪里,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交替响起“啪嗒”和“咚咚”的声响,像首荒腔走板的进行曲。。周茜冲到许漾跟前,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大喘着气,发梢滴滴答答的滴着水,把刘海黏成歪歪扭扭的几绺。后面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的竖起,像是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般,她两只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无声的滴落着。
“周茜!”许漾惊讶的看向她,“你怎么过来了。”还这么狼狈。
许漾打量着她的样子,脸上都是泪痕,衣服上都是泥印子,鞋子跑丢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被碎石子磨得冒着血丝。
“傻蛋是不是要死了?”她倔强地仰着脸,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牙齿死死咬着口腔内的软肉,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她克制着全身的颤抖,紧紧的盯着许漾的眼睛。
“谁说周衍要死了?”许漾皱眉。
“我都听见了!”周茜带着哭腔喊道,“傻蛋快被人打死了,在医院里抢救!”
周茜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带着体温塞进许漾掌心。许漾定睛一瞧,是周茜的臭袜子。
许漾:“......”
她捏了捏,几张毛票从袜口挤出来,其中一张五角的纸币上还粘着融化的糖渍。这是周茜的小金库,平时宝贝的不得了,谁都不能从她手里要过来,没想到这次竟然大方的拿了出来。
“我把钱都给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周茜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突然打了个哭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求求你,救救傻蛋,别让傻蛋死......”
许漾弯腰将暖水瓶轻轻放在地上,水汽在瓶口凝成细小的水珠。她蹲下身,视线与周茜齐平,直视着周茜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周衍不会死的。”
周茜的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掉,却在许漾沉静的目光中慢慢止住了抽泣。“真的吗?”
许漾点头,“我不骗你。”她抬手指了指病房里面,“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不会死的。他现在就在里面睡觉。要去看他吗?”
周茜伸出手臂将眼泪蹭掉,转身飞速的跑进病房里。许漾连忙提起水壶跟上,生怕她碰到周衍引发不好的反应。
谁知周茜却一改往日横冲直撞的作风,那个平时像小炮仗一样的姑娘,此刻却轻手轻脚地停在病床边。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额头贴在周衍的肩膀上,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傻蛋,你别死,我一个人害怕......”
许漾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别看平日里这对兄妹你不管我,我不管你,兄妹之情并不亲厚的样子。可从小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怎么会浅呢。他们只是,习惯了用打闹来掩饰关心,用嫌弃来替代牵挂。就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过的小兽,长大后各自有了自己的领地,平日里互不相干。可当真有人要伤害其中一个时,血脉里的羁绊就会冲破所有伪装,那时,看似冷漠的另一方就会立刻亮出最锋利的爪子。
就像现在,周茜光着的右脚还在渗血,可她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盯着周衍的胸口,直到确认那里还在规律地起伏,才终于松开咬得发白的下唇。
周茜趴在病床边等了又等,周衍的眼皮却始终没有颤动的迹象。
“脚疼吗?”许漾轻声问。
周茜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还是黏在周衍身上。
许漾叫了一个护士带着她去处理了脚丫子,处理完伤口,许漾就叫她在旁边空置的病床上休息。周茜也是累了,身体一沾到柔软的床单,就像块融化的小年糕,瞬间瘫软下来。她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却被许漾轻轻按住了肩膀:“睡吧,等你醒了,哥哥也就醒了。”周茜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地黏在了一起,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没过多久,小小的鼾声就在病房里响了起来,像只疲惫的小猫在打呼噜。
周衍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缓缓睁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灯光下的许漾,暖黄的光晕描摹着她疲惫却柔和的轮廓。
他喉结滚动,干裂的唇间溢出一声气音,“我......”
“你醒了?”许漾看着他眨动的睫毛立刻站起身,“别动,我去叫医生。”
许漾到护士台叫了人过来,医生带着听诊器的凉意贴上胸口时,周衍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医生翻看瞳孔的笔灯晃得他偏过头。医生收起器械,对许漾笑了笑,“反应都挺好的,后面要继续观察,有什么事再叫我。”
许漾笑着送走医生,回身坐在椅子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周衍身体动了动,挣扎着要起来,牵动输液管一阵晃动。
“躺好。”许漾声音不重,却让少年动作一滞。许漾冷眼看着他,“你身体还没好。”
“我怎么在这儿?打架......”他看着许漾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许漾指尖轻轻敲击着病床护栏,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还在想打架的事情呢,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了?”周衍的记忆只记得中心地带发出一阵哄闹声,混乱的推搡、刺耳的叫骂,然后是后脑一阵剧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
“死了人。”许漾的指尖在金属护栏上轻轻叩击,发出“嗒,嗒”的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她转头盯着周衍的眼睛,声音沉了下去,“周衍,现在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你们小孩子能处理的了。”
当然没死人,但也差不多了,在重症监护室里监护着,随时人就没了。许漾这么说也不过是吓吓周衍,让他长个教训。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觉得自己是老子,逞个人英雄主义,心高气傲,硬要独当一面,即便碰壁也咬牙死撑,绝不向父母低头。是时候该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尝现实的滋味了,免得他以后再犯出更大的错。
周衍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骤缩,呼吸猛然急促起来。他虽然打架斗殴,但也都是小打小闹,顶多是给人家送上一副熊猫皮肤,听到死人了他心里也不免慌乱。
“死,了谁?”周衍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揪紧了床单。
许漾看着少年额角渗出的冷汗,知道这把火候够了。总要有人撕开少年人用狂妄编织的保护壳,让他看清现实鲜血淋漓的底色。
许漾拿过一个苹果,慢条斯理的削着皮,“你爸爸已经过去处理你的事情了,现在那个男孩的家人拿着你爸的身份说事,闹死闹活的要天价赔偿,你爸刚升副团长,屁股还没做热就出这档子事儿,你说你爸的竞争对手会怎么想。”这话许漾可没说谎,之前手术室门口的王大志就是那个被捅的男孩,下午已经来闹了一场了,被周劭和邢律师带着派出所的民警拦着弄走了。
“什么?!”周衍腾一下坐直又痛的躺了回去,“那人根本就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让我们赔偿,我是挨揍的那个!”周衍觉得自己冤死了,他根本没认真打,假模假式的跟人来两下,最后还被别人偷袭打成这样。“他们都能证明,不是我!”
“证明?”许漾笑着摇了摇头,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他们现在把你拖下水,给自己开罪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你作证?周衍,你把人性想的太简单了。”
周衍的瞳孔剧烈震颤,“我,我去找他们去,我去找他们说清楚!”他说着就要下床,却像离水的鱼般重重摔在床边,他的左腿被固定在半空中,整个上半身掉在床下,两只手艰难支撑着,脸和脖子憋的通红。
许漾冷眼看着他挣扎,等他力竭喘息,这才起身请了隔壁陪床的大哥过来帮忙把周衍抬上床。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小伙子,你爸妈为着你的事情忙前忙后,照顾你一整天,两个人都快熬干了,你爸走的时候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你就别乱动了,等你爸回来看到你这样又得心疼了。”
周衍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在喉间,堵得慌。他手指紧紧的抓着手下的床单,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他看着许漾委屈的说道:“真的......不是我。”
许漾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苹果放下。“我和你爸爸自然是相信你的,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你的清白奔波。你爸爸现在还在警局,给你找目击证人,给你争取最大的利益。”她拿过纸巾擦了擦手,“我想你明白,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乖乖的待在这里,好好的养好身体。”她的目光扫过少年缠满绷带的额头,“别让你爸既要应付外面的风浪,还要担心你的伤势。”
周衍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许漾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看安安了。你爸爸给你找了护工,马上就过来了,我明天再过来。”她起身整理衣角,病床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顿了顿,许漾还是说了一句,“对了,那个人还没死,但其他事都是真的。周衍,这个教训你要好好吃下,下次挥拳头前,先想想今日的滋味儿。”
许漾走过去轻轻推醒了蜷在隔壁病床上的周茜。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在看到病床上睁着眼睛的周衍时,突然像只被点亮的小灯笼般蹦了起来。
“傻蛋!”她光着脚丫子就往前冲,被许漾一把拎住后衣领,“你还活着!”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
周衍望着周茜脏兮兮的笑脸,她嘴角还挂着睡觉时压出的红印,头发乱得像鸟窝,却笑得朝阳还灿烂。再转头看向许漾眼下的青黑和来不及梳理的鬓角,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涨满了,又酸又涩,五味杂陈。
护工张大叔推门而入的声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许漾简单交代几句,牵着周茜准备离开,“你休息吧,我们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许漾回头看向还愣住的周衍,“周衍,你怪你爸对你们不关心,任由自己沉溺于消极的生活中,那你们呢?有没有人问过他一句,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累不累?委不委屈?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你,只是你好好想一想,什么是家人呢。”
病房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许漾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满室刺鼻的药水味,和少年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