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训车间中弥漫着金属切割打磨的特殊气味,台虎钳如钢铁巨兽的牙齿般牢牢咬合着毛坯件,砂轮机轰鸣,锉刀与金属摩擦,台钻钻进工件,交织成工业交响乐,同学们或专注操作,或低声交流,汗水浸湿工装。
唯独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他几乎是一个人站着,像狂流中一块孤立的礁石。指导老师穿梭在忙碌的学生之间,时不时停下来指点一二,目光却几次掠过他,仿佛那里只是一团模糊的空气,最终没有停留。他,就是郝有才。
“喂,你什么名字?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班小松刚打磨完一个工件的小平面,直起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仿佛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同学,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天性热情,看不得有人落单。
一旁的谭耀耀正费力地对付着一根圆钢,闻声抬起头,顺着班小松的目光看去,随即撇撇嘴,压低声音说道:“小松啊,别搭理他啦,你看这人的穿着打扮,也太怪异了些,耶耶耶,搞什么名堂。” 他特意模仿了一下,带着点戏谑。
就连旁边工位上平的江海,也停下了手中稳健的锉削动作,将那把油光锃亮的锉刀轻轻放到工具架上,默默投来审视的目光。
没错,这位被称为“怪异”的同学便是郝有才。此刻,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班小松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只见他身着一条堪称“奇观”的多腿裤——那裤子由至少四五条颜色、布料各异的短裤堆叠、缝合而成,仿佛用破碎的布料拼凑出了一整条勉强算是长裤的物件;头顶歪戴着一顶不知从哪个复古集市淘来的、帽檐有些软塌的报童帽;脖子上系着一条材质粗糙、颜色艳俗的丝巾,边缘已经起了毛球。
这一身行头,与周围清一色的深色工装形成了戏剧性的反差。
面对众人毫不掩饰的异样目光,郝有才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像是舞台上的演员终于等到了期待的聚光灯,整个人瞬间被点亮。他兴高采烈地,几乎是用一种吟唱的调子开始了自我介绍:
“嘿!大家目光向我这里看齐,让我来个自我介绍,耶耶耶耶耶!”他先是来了一段即兴的、节奏感十足的开场,手脚还配合着打了几个蹩脚的拍子,“我叫郝有才,名字有点土但你别见外,爹妈给的福气它必须存在,嘿嘿,你们懂我意思不,You know sign?”
说完,他还刻意地、带着点表演性质地眨了眨眼,试图营造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听到这话,谭耀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用只有旁边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嘀咕道:“这人说话怎么老是押韵啊……感觉挺怪的,脑子是不是……”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然而,班小松并没有像谭耀耀那样立刻产生排斥。他打量着郝有才,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并非愚蠢或恶意,而是一种……过于急切、甚至有些笨拙的渴望,渴望被注意,渴望交流。他想起自己刚入学时谁也不认识的茫然,心下一软。他绕过工作台,走到郝有才面前,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郝有才是吧?名字挺有意思的。既然咱们都是同一个专业的同学,这实训课还得上好久呢,要不干脆加个联系方式呗?以后有啥问题也好互相问问。”话音未落,班小松便热情地从沾着些许金属屑的工装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看到这一幕,郝有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喜悦像潮水般涌上他的脸庞,让他整个人都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连忙在身上那几个看似口袋的地方胡乱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掏出一部屏幕有细微裂痕的老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哇塞!太好了!兄弟你真是够意思,给我联系方式这历史性的一刻,我必须记在我心里的日记,耶耶耶耶耶!” 他语速飞快,押韵虽然生硬却透着一股真诚的欢欣,“谢谢你哦,你让我感觉今天超级有意义,You know sign!You know sign!” 他的声音因为喜悦而拔高,引得附近几个同学又侧目看来,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其实,郝有才之所以会如此打扮,如此说话,背后是漫长而灰暗的成长岁月。他几乎是被“放养”长大的。父母常年在遥远的外地打工,像候鸟一样只有年节才短暂归巢,留下他像皮球一样被踢给了城里的姨妈家。那个家,从来就不是他的港湾。
姨妈总觉得她姐姐(郝有才的妈妈)生了个“拖油瓶”扔给她,占了她家的地方,花了她的钱。餐桌上,好菜总是先紧着表哥;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永远轮不到他。姨夫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在责怪这个多余的外甥打破了他家庭的平静。他睡在阳台改成的狭小空间里,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似冰窖。在那里,他学会了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抹安静的影子。
他曾经也试图乖巧,试图努力讨好,但换来的最多只是姨妈不耐烦的“嗯”一声,或者姨夫更深的沉默。他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家具,蒙着尘,无人问津。在学校里,他成绩平平,性格也不突出,自然而然地成了被忽视的大多数。没有朋友,没有关注,他的名字只在点名时被短暂地提起。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在街边听到了一段节奏强劲、歌词充满反抗和自我宣言的说唱音乐。那强烈的节奏和直白的表达方式瞬间击中了他。他开始模仿,先是偷偷地,后来渐渐大胆。他发现,当他穿上那些在旁人看来“怪异”的、拼凑的服装时,会有人投来目光——哪怕是惊诧、嫌弃或嘲笑;当他用那种押韵的、像念经又像唱歌的方式说话时,会有人注意到他——哪怕觉得他脑子不正常。
被嘲笑,也好过被彻底无视。
于是,郝有才诞生了。那个用夸张服饰和押韵话语武装起来的郝有才。这身行头是他的战袍,这些韵脚是他的武器。他用它们来对抗整个世界的冷漠,笨拙地、用力过猛地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鲜明的印记。每一次被人侧目,他都仿佛在内心呐喊:“看!我在这里!我不是透明的!” 那首小小的、自创的“rap”,是他唯一能握在手中的麦克风。
“耶耶耶,这实训课,机器吵得像在开派对,可惜没人跟我组一队,感觉有点小狼狈,You know sign…” 在等待班小松操作手机的空隙,郝有才似乎是为了缓解激动,又似乎只是习惯使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带着一种自嘲的调调,“不过现在好了,有兄弟你跟我交朋友,我感觉快乐它终于来了不再走,耶耶!”
他看向班小松,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感激和喜悦。在这个实训车间里,班小松一个善意的举动,对于郝有才而言,宛如一道刺破阴云的阳光。他觉得自己那颗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停靠的港湾。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押着韵,带着病句,重复着那两句口头禅,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缺失的交流和关注,在这一刻全部弥补回来。
班小松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听着他不太流畅却充满感情的“即兴说唱”,之前觉得好笑的感觉渐渐褪去,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或许还不完全理解郝有才,但隐约感觉到,在这身怪异的装扮和古怪的说话方式背后,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