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着皇家腾龙纹样的华美马车,在青石镇百姓敬畏而好奇的目光中,缓缓启动,朝着那座位于大陆权力之巅的紫禁城驶去。
阿遥端坐于车厢之内,闭目养神。
她的外表,依旧是那个来自乡野的、朴素到有些寒酸的医女。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一头用木簪随意挽起的长发,一张清秀却毫无修饰的脸庞。
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正掀起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皇宫。
大周皇宫!
这个词,对她而言,不是荣耀,不是权势,而是血与泪,是恨与绝望。是囚禁了她十年青春的牢笼,是毁灭了她家族荣耀的坟场,是埋葬了她前世所有天真与幸福的地狱!
马车每向前滚动一寸,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便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被押赴刑场时,那决绝而悲凉的背影。
她仿佛又听到了,母亲在大火中,那凄厉而绝望的哀嚎。
她仿佛又感觉到了,在那座冰冷的掖庭宫里,那些永无止境的、刺入骨髓的寒冷与饥饿。
还有……李烬那张英俊却又无比冷酷的脸。他看着她在泥沼中挣扎,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胜利者的、残忍的快意。
“阿遥姑娘。”
车外,传来随行太监那尖细而客气的声音,“前面就是宫门了,按规矩,需要查验令牌,还请姑娘准备一下。”
阿遥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她眼中所有的波澜、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痛苦,都尽数褪去,重新化为了那片古井无波的深潭。
她从怀中,取出那面由内廷总管亲手颁下的、刻着“奉旨入宫”字样的金丝楠木令牌。
“有劳公公了。”她的声音,平静而谦卑。
马车在厚重高耸的宫门前停下。
当阿遥手持令牌,走下马车,双脚重新踏上那片由汉白玉铺就的、冰冷而坚硬的广场时,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抽痛了一下。
一样的宫墙,一样的道路。
朱红的宫墙,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如同凝固了的鲜血一般的光泽。高耸入云的角楼,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个冷漠的、见证了无数罪恶与阴谋的巨人。
空气中,飘散着一种独特的、只有皇宫才有的味道。那是名贵的柏木、精致的熏香、和泥土深处渗透出的、淡淡的陈腐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熟悉。
这一切,都该死的熟悉!
她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几欲作呕的感觉,跟随着引路的太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
前世,她是被当做罪人,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从这里拖进去的。
而今生,她却是以“神医”的名义,被圣上“请”进来的。
何其讽刺。
引路的太-监姓黄,是个三十出头、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的管事。他一路上,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乡野神医。
见她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止沉稳,面对这皇宫的赫赫天威,竟无半分寻常百姓的惊惶与失措,心中也不由得高看了几分。
“阿遥姑娘,”黄公公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地提点道,“待会儿见了陛下,务必恭谨。太后娘娘凤体违和,陛下心中焦急,若是……若是有什么差池,姑娘可要仔细自己的脑袋。”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多谢公公指点,民女省得。”阿遥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他们穿过御花园,绕过几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终于,来到了一座格外庄严肃穆的宫殿前。
宫殿的牌匾上,用烫金大字,书写着三个字——慈安宫。
太后的寝宫。
还未走近,一股凝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便扑面而来。
宫门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身穿铠甲、手持长戟的禁军。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如临大敌般的紧张与严肃。
宫殿前的台阶下,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宫女和太监,显然是刚刚受了责罚。
阿遥的鼻子,轻轻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为怪异的味道,顺着微风,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是一种,混杂着浓郁的汤药苦味、和一种极为奢华名贵的焚香气息的味道。两种味道,本该各自清晰,此刻却以一种极不协调的方式,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旁人或许只会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有些冲鼻。
可这味道,落在阿遥的鼻中,却让她瞬间便眯起了双眼,心中杀机一闪而逝。
是它!
不会错的!
那种焚香,她认得,是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的、由南海进贡的顶级“龙涎香”。其香气醇厚,有静心凝神之效。
而那股混杂在其中、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一丝丝腥甜气息的异香,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正是来自西域的一种名为“七星海棠”的剧毒植物!
七星海棠本身,剧毒无比,但其花粉,经过特殊炮制之后,却会散发出一种与龙涎香极为相似的香气。
单独闻,两者都对人体无害。
可一旦将两者混合在一起,日复一日地焚烧,便会产生一种无色无味、却能悄无声息侵蚀人体心脉的慢性毒气!
中毒之人,初期只会觉得精神不济,夜不能寐。时间一长,便会心悸气短,神思恍惚,最终,在幻觉与惊恐中,油尽灯枯而亡!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思!
阿遥垂下眼帘,将眼底的那一抹寒光,掩藏得干干净净。
“阿遥姑娘,请吧。陛下和太医院的诸位院判,都在里面候着呢。”黄公公在殿门前停下脚步,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遥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慈安宫的大殿。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
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帷幔遮挡着,密不透风。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药味和毒香的怪异气味,更加浓郁了。
数十名宫女太监,屏息敛声地,分列两旁,整个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而在大殿正中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象征着至高无上地位的凤床之前,正围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身形挺拔的男人。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阿遥也一眼便认了出来。
李烬!
那个化成灰,她也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
此刻的他,正背对着门口,眉头紧锁,一脸焦灼地,与身边几位身穿官服、白发苍苍的太医,低声说着什么。
“……还是查不出病因吗?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李烬的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陛下息怒……”为首的刘院判,战战兢兢地回道,“臣等……臣等真的已经尽力了。太后娘娘的脉象,时而如洪钟,时而如游丝,诡异无比,臣等行医数十年,从未……从未见过如此怪症啊!”
“滚!都给朕滚出去想办法!”李烬不耐烦地一挥龙袖。
刘院判等人如蒙大赦,擦着冷汗,正要躬身告退,却一眼瞥见了刚刚走进来的阿遥。
“陛下,”刘院-判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指着阿遥说道,“您下旨宣召的那个民间医女,到了。”
李烬这才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射向阿遥。
当他看清来人,只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面容清秀、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时,他那原本就紧蹙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期望,瞬间便被浓浓的不耐与轻蔑所取代。
“这就是你们说的……神医?”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与讥讽,“一个黄毛丫头?你们是觉得,朕的耐心,好到可以陪你们玩这种市井游戏吗?”
那是一种,来自于权力顶端的、视人命如草芥的、与生俱来的傲慢。
面对着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脸,面对着那熟悉的、轻蔑的眼神,阿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她最终,还是死死地,将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缓缓跪下,对着那个方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民女见驾之礼。
“草民阿遥,叩见陛下。”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谄媚,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李烬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他天子龙威之下,能如此镇定自若的平民。
“哼,倒有几分胆色。”他冷哼一声,却也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只是不耐烦地朝凤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别跪着了。既然来了,就过去看看。朕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治不好,或是敢妖言惑众,蛊惑宫闱,朕,要你的脑袋!”
“草民遵旨。”
阿遥平静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无视了周围那些太医们投来的、或怀疑、或嫉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张奢华的凤床。
床榻之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她便是当朝太后。
曾经那个在后宫之中,虽无实权,却也雍容华贵的女人,此刻,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了病态的潮红。
她双目紧闭,眉头却痛苦地紧蹙着,仿佛正被什么可怕的梦魇所纠缠。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含糊的呓语。
看着太后这副模样,阿遥的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滋味。
她的手指,在即将搭上太后手腕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前世的记忆,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太后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同样是在这座慈安宫里。
那时,李烬的江山,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内有藩王作乱,外有强敌环伺。
已经病入膏肓的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当时已被打入冷宫、受尽折磨的她,秘密召到了床前。
阿遥至今都还记得,太后那双枯瘦的手,是如何紧紧地、用力地,抓着她的手。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下的,是悔恨的、恳求的泪水。
“好孩子……是哀家……是哀家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你们沈家……”
“哀家知道,烬儿他……他做错了……可他……他毕竟是先帝唯一的血脉,是大周的江山啊……”
“哀家求你……看在哀家这点微薄的恩情上,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帮帮他……保住他的江山……保住李氏的血脉……”
那时的太后,并不知道,自己早已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她只以为,自己是忧思成疾。
她更不知道,那个她一心想要保住的“好儿子”,才是这世上,最冷血无情、最忘恩负义的豺狼!
可笑吗?
可笑。
可悲吗?
可悲。
如今想来,太后,也不过是这深宫之中,又一个可怜的、被权力所吞噬的牺牲品罢了。
阿遥眼中的那一丝波澜,转瞬即逝。
她很快便将这丝无用的情绪,彻底压了下去。
如今的她,心中,只有复仇。
所有挡在她复仇之路上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被清除。而所有能为她复仇所用的人,也无论是谁,都必须被利用!
太后,便是她计划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她,绝不能死!
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阿遥收敛心神,将三根纤细而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太后那枯瘦如柴的手腕之上。
脉象……
虚浮,急促,杂乱无章。
乍一摸,确实如刘院判所言,诡异无比,毫无章法可循,像是五脏六腑都已衰败的乱脉。
但在那片混乱之下,阿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为微弱的、却始终存在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寒的搏动。
那正是心脉被毒气侵蚀后,所独有的特征!
诊断无误。
阿遥缓缓收回手,站起身,重新转向李烬。
大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如何?”李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阿遥没有立刻回答。
她先是环顾了一下这间布置得奢华无比,却又死气沉沉的寝宫,然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尊正在“滋滋”燃烧着龙涎香的鎏金香炉上。
她知道,此刻,她绝不能直接说出“中毒”二字。
那样,只会立刻打草惊蛇,让下毒的舒贵妃有所防备,甚至会立刻将她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她需要一个,既能名正言顺地清除掉所有毒源,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理由。
“回陛下。”
阿遥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大殿。
“太后娘娘并非身染恶疾。”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几位太医更是脸色大变,刘院判立刻上前一步,厉声斥道:“大胆妖女!你休得胡言!我等合议诊断,太后娘...娘明明是病入膏肓,你竟敢在此信口雌黄!”
“稍安勿躁。”李烬抬手,制止了刘院判,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遥,“让她说下去。”
阿遥迎着李烬那审视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一番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草民看来,太后娘娘之所以凤体违和,神思不宁,皆因……这慈安宫,风水不佳,有秽物相冲。”
“风水?秽物?”李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是在戏耍朕吗?”
“草民不敢。”阿遥躬身道,“医者,望闻问切。草民方才观此宫殿,虽是富丽堂皇,却阴气过盛,阳气不显。再闻这殿中之气,药香与焚香混杂,气息驳而不纯,久居于此,最是耗人心神,引邪祟入体。”
“一派胡言!”一个性子急的太医忍不住怒喝道,“简直是荒谬绝伦!”
“哦?”阿遥转过头,清冷的目光,扫了那太医一眼,“那请问这位大人,既然不是邪祟入体,为何太后娘娘的脉象会如此诡异?为何你们用尽了所有的名贵药材,却不见半分起色?”
一句话,问得那太医,哑口无言。
阿遥不再理会他们,而是重新看向李烬,语气笃定地说道:“若要太后娘娘凤体康复,必须先除此秽物,扶正祛邪!”
“如何除?”李烬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显然,他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耗尽。
“很简单。”
阿遥伸出手指,指向那尊香炉,以及殿内各处摆放的数十盆奇花异草。
“首先,立刻撤掉殿内所有的香料、盆栽,连同所有沾染了这些气息的帷幔、床褥,也一并换掉!开窗通风,让这殿内的污浊之气,尽数散去!”
“其次,草民会为太后娘娘,开一张温补的药方,固本培元,驱散其体内的阴邪之气。”
她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拿起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挥笔写下了一张药方。
那药方上的药材,尽是些黄芪、当归、茯苓、白术之类的常见温补之药。
刘院判等人凑上来看了一眼,皆是面露不屑。这些药,他们早就用过了,根本毫无作用。
然而,他们却没有发现,在那一众温补药材之中,阿遥悄悄地,加入了两味极其不起眼的、却正是“七星海棠”之毒克星的解毒草药。
写完药方,阿遥将其呈上。
“陛下,只需按照草民所言,三日之内,太后娘娘的病情,必有起色。七日之内,便可清醒过来。”
她看着李烬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掷地有声地,立下了军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