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遥推行的新政,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名为“大昭”的这片深潭之中,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设立御史台,颁布《清廉律》,广设官学,开女子书院……每一项,都精准地刺向了旧有制度最核心的要害。
京城之内,在女帝雷霆万钧的手段与绝对的皇权威压之下,百官噤若寒蝉,法令得以初步推行。然而,当这些崭新的政令,离开京城,传递到那广袤的地方州县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天高皇帝远。
对于那些盘踞地方,早已与当地豪强士族勾结成一体的官吏而言,京城里的风云变幻,似乎还很遥远。他们世代为官,早已习惯了在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将朝廷的法令,视为一纸空文。
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则。
更何况,新政,尤其是《清廉律》与打破门第限制的科举改革,无一不是在挖他们的根,断他们的财路。
于是,一张无形的、巨大的抵制之网,在地球上悄然张开。他们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曲解法令,阻挠官学建立,对那面象征着皇权的“鸣冤鼓”更是视若无睹,甚至放出话来,谁敢去敲,便是与整个县的官老爷们作对,定要让他家破人亡。
一时间,新政推行,举步维艰。
从各地传回京城的奏报,大多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但沈知遥设立御史台,又岂是只为了听这些阿谀奉承之词?那些由御史台密探,冒着生命危险,从民间搜集来的真实情报,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她的案头。
看着那些记录着地方官吏如何勾结豪强,欺压百姓,抵制新政的密报,沈知遥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冰霜。
她早有预料。
一个腐朽了千百年的体系,不可能因为几道圣旨,就轻易地改变。想要让新的秩序真正建立起来,光有严刑峻法,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一场“献祭”。
需要一个足够典型,足够血腥,足够震撼人心的案例,来昭告天下,来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她要用最残酷的事实,告诉所有人——
朕的律法,不是摆设。朕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她在等。
等一个,敢于撞上刀口的,不知死活的牺牲品。
而这个机会,很快,便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来到了她的面前。
……
江南,余杭郡,钱塘县。
这里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富庶繁华。然而,在这片江南烟雨的诗情画意之下,却也滋生着最深沉的罪恶与黑暗。
县令王埔,乃是京城太傅王宗望的远房侄孙。他凭借着这层关系,在钱塘县为官数载,早已将此地经营得如同他自家的后花园。他与本地最大的士族林家,结为姻亲,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将整个钱塘县的百姓,压榨得苦不堪言。
县衙的户房书吏,李三,是县令王埔的小舅子。此人仗着姐夫的权势,在县里横行霸道,人称“李阎王”。
这一日,李三带着几个家丁,在街上闲逛,一眼便看中了城南老秀才林德厚之女,林婉儿。
林婉儿年方二八,生得貌美如花,又知书达理,早已与城中一位青年才俊定下婚约。李三垂涎其美色已久,如今见了,更是色心大起,当街便要上前调戏。
林婉儿拼死反抗,却被李三的家丁当场打伤,强行掳回了府中。
老秀才林德厚,一生清贫,以教书为生,是个最重风骨的读书人。得知女儿被掳,他心急如焚,当即写下状纸,前往县衙告状。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县令王埔的一顿无情斥责。王埔声称,是林婉儿不守妇道,主动勾引李三,如今被李三“收留”,乃是她自作自受。不仅当堂撕毁了状纸,还将年过半百的林德厚,痛打了三十大板,扔出了县衙。
林德厚拖着一身伤痛回到家中,却等来了更加绝望的消息。
他的女儿林婉儿,不堪受辱,当晚便在李三府中,悬梁自尽。
而与林婉儿定亲的那位青年才俊,在听闻此事后,竟也因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出三日,便撒手人寰。
林德厚的老妻,在接连遭受丧女、毁婚的打击之后,一病不起,日夜啼哭,最终也气绝身亡。
短短数日之间,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整个钱塘县的百姓,都对此事义愤填膺,却又敢怒不敢言。在这片被王埔和林家联手遮蔽的天空下,他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明。
林德厚,这位饱读诗书,一生信奉“天地君亲师”的老秀才,在埋葬了妻子与女儿之后,整个人仿佛都被抽空了灵魂。他跪在两座孤坟前,一夜白头。
他恨!
他恨那无法无天的李三,恨那颠倒黑白的县令王埔,更恨这吃人的世道!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随妻女而去之时,一个曾去过京城贩货的邻居,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来自遥远京城的消息。
“林老先生,您……您可千万要挺住啊!”那邻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说,当今陛下,在京城设立了‘鸣冤鼓’!说是……说是咱们老百姓,也可以告官了!只要有冤屈,只要敲响那面鼓,天子……天子就会亲自为你做主啊!”
民……可告官?
天子……亲自做主?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德厚那颗早已死寂的心!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名为“希望”的火光。
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告御状!
哪怕是徒步千里,哪怕是死在路上,他也要去京城,去敲响那面鼓,要让这天大的冤屈,让女帝陛下知道!
他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作盘缠。然后,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一字一字地,将这桩惨绝人寰的血案,写成了一封厚厚的诉状。
他将血书,紧紧地贴身藏好。然后,背上一个简陋的行囊,带着女儿生前最喜欢的一支木簪,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从江南到京城,路途何止千里。
对于一个年过半百,又身心俱疲的老人而言,这无疑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他一路乞讨,风餐露宿。脚上的草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双脚早已是血肉模糊。他曾被野狗追咬,也曾因饥饿而昏倒在路边。
但每当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便会拿出怀中那封冰冷的血书,拿出那支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的木簪。
女儿惨死的模样,妻子临终时的哀嚎,便会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滔天的恨意,与那最后的一丝希望,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边缘,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蹒跚地,向着北方的那个方向,挪动着脚步。
两个月后。
一个衣衫褴褛,形如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者,终于出现在了京城那巍峨的城门之下。
他,就是林德厚。
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打听到了“鸣冤鼓”的所在。
那面巨大的,漆着朱红色的大鼓,就悬挂在都察院的门前,旁边有两名身披铠甲的羽林卫,持戟而立,神情肃穆。
鼓,是新设的。鼓声,却从未响起过。
京城的百姓,虽然都知道这面鼓的存在,却也只是远远地观望着。毕竟,“民告官”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然而,今日,他们却亲眼见证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幕。
只见那个乞丐般的老者,踉踉跄跄地,冲到了鼓前。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抓起了那根沉重的鼓槌,然后,狠狠地,朝着鼓面,砸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而雄浑的鼓声,冲天而起!
那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冤屈与悲愤,穿透了喧闹的街市,越过了高耸的宫墙,在整个京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咚——!咚——!咚——!”
林德厚状若疯魔,一下又一下地,用尽生命,敲击着那面大鼓。
守卫的羽林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周围的百姓,更是瞬间围拢了过来,所有人都被这悲壮的鼓声,所深深震撼。
很快,御史台的官员,便闻声赶来。
当他们看到那个已经力竭倒地,口中却依旧喃喃念着“冤枉”的老者,以及他怀中那封,字字泣血的诉状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知道,出大事了。
此事,立刻便以最快的速度,惊动了深宫之中的沈知遥。
当她看完那封由御史台呈上来的血书时,整个养心殿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到了冰点。
那双素来清冷的凤眸之中,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好……好一个钱塘县令!好一个王宗望的侄孙!”
她缓缓地站起身,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传朕旨意!”
“即刻,升朝!”
“将此案原告林德厚,带上金殿!朕,要亲自升堂问案!”
……
一个时辰后,承天殿。
文武百官,被紧急召集而来,一个个都面带疑色,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竟要临时开朝。
当他们看到,那个被两名太监搀扶着,浑身脏污,却目光如炬的老秀才,被带上大殿之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知遥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
她没有说任何废话,而是直接将那封血书,交给了身旁的大太监。
“念!”
一个冰冷的字,从她口中吐出。
太监展开血书,用他那尖利而又清晰的嗓音,开始当庭宣读。
“罪民林德厚,叩告我皇陛下……”
随着那一个个饱含血泪的文字,被念诵出来,整个大殿,渐渐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大臣,都听得心惊胆战,面色发白。
尤其是太傅王宗望,当他听到“钱塘县令王埔”这个名字时,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一张老脸,瞬间血色尽失。
当诉状念完,殿上早已是一片抽气之声。
沈知遥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冰刀,缓缓地,落在了王宗望的身上。
“王太傅,你可有话说?”
王宗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陛……陛下……老臣……老臣有罪!老臣识人不明,举荐非人……求陛下恕罪啊!”他哪里还敢有半句辩解,只能不住地磕头求饶。
沈知遥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而是厉声道:“御史台何在?!”
御史大夫立刻出列:“臣在!”
“朕给你三天时间!”沈知遥的声音,充满了肃杀之气,“派人,八百里加急,赶赴钱塘!将此案,给朕查个底朝天!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如何,一个,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
御史台的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三天之后,调查结果,便摆在了沈知遥的案头。
结果,证实了老秀才林德厚所言,句句非虚!甚至,还查出了那县令王埔与李三,多年来在当地犯下的,更多令人发指的罪行!
再次升朝。
沈知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宣判了此案的结果。
“钱塘县令王埔,身为父母官,不思为民做主,反而包庇亲属,草菅人命,罪大恶极!”
“户房书吏李三,仗势欺人,强抢民女,致人死亡,天理不容!”
“传朕旨意:将此二贼,押赴午门,验明正身,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其全部家产,悉数抄没,尽数赔偿于苦主林德厚!其余生,由朝廷奉养!”
“至于太傅王宗望……”沈知遥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早已瘫软如泥的老臣身上,“教子无方,举荐失察,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雷霆万钧的判决,让所有人都心神巨震!
两日后,午门之外,人山人海。
在全京城百姓的注视下,曾经不可一世的钱塘县令和他的小舅子,如同两条死狗一般,被押赴刑场,人头落地。
鲜血,染红了法场。
也洗刷了林德厚的冤屈。
更向全天下,宣告了一个事实。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
在处决了罪犯之后,沈知遥再次召见了林德厚。
此时的林德厚,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衫。虽然依旧清瘦,但那双眼睛里,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他跪在殿下,声音哽咽:“草民,谢陛下天恩!”
沈知遥走下龙椅,亲自将他扶起。
“先生不必多礼。”她看着眼前这位,用双脚丈量了千里国土,用生命敲响了新政第一声惊雷的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敬意。
“你不是罪民,更不是草民。你,是有功之臣。”
她缓缓说道:“你以一人之身,不畏强权,千里鸣冤,为天下百姓,立下了一个榜样。朕,要嘉奖你!”
“朕今日,赐予你‘直民’称号!意为刚直不阿之民!”
“同时,朕新设‘谏议司’,专职招纳民间有识之士,以民之眼,监督百官,以民之口,上达天听。朕,命你为第一任谏议司司丞,正五品!”
此旨一出,林德厚,以及殿上所有的大臣,全都惊呆了!
一个平民,一个状告朝廷命官的“刁民”,转眼之间,竟被封为五品京官?!
这……这是何等的天恩!何等的破格!
林德厚老泪纵横,再次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此案,以一种最富戏剧性,也最具冲击力的方式,迅速传遍了整个大昭。
“民可告官”,这四个字,再也不是一句写在告示上的空话!
钱塘县的贪官,人头落地。千里鸣冤的老秀才,官拜五品。
这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例子,比任何法令,任何说教,都更加有力!
天下的百姓,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冤屈,有人听。他们的权益,有人在乎。那高高在上的皇权,第一次,离他们如此之近。
一时间,各地鸣冤鼓声,此起彼伏。无数积压多年的冤案,都被一一翻出。御史台的官员,四处奔走,所到之处,贪官污吏,闻风丧胆。
整个大昭的官场,在这场由一个老秀才点燃的风暴中,被彻底涤荡。
而女帝沈知遥的威望,也经此一役,在民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神明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