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之内,一片狼藉。
被打翻的药罐碎片、散落一地的干枯草药、被粗暴掀开的箱笼柜门,在清冷的月光下,构成了一幅混乱而萧索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药材和一丝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秦婶正拿着一把破扫帚,一边小声地啜泣,一边徒劳地清扫着地面,眼中满是惊惧与后怕。
“吱呀——”
地窖的石板被从内部推开,萧凛那高大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看满地的狼藉,也没有理会一旁瑟瑟发抖的秦婶。他的目光,从走出地窖的那一刻起,便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站在药柜旁,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女子身上。
阿遥正弯腰,将一包被禁军扯破的甘草,小心翼翼地重新收拢起来。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专注而认真,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这包廉价的草药更重要的东西。
萧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激,有惊疑,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究。
半晌,他终于迈开脚步,穿过满地的狼藉,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她纤细的身形完全笼罩。
“你,到底是谁?”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不再是之前那个虚弱的伤患,而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皇室子孙的威压。
阿遥缓缓直起身子,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探究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凤眼。
“我叫阿遥,一个医女。”她的回答,与之前一般无二,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医女?”萧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普通的医女,敢窝藏朝廷钦犯?一个普通的医女,能提前布下奇药,让禁军的猎犬失灵?一个普通的医女,面对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一句比一句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狠狠地砸在人心上。
秦婶早已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迫人气息吓得停下了动作,脸色惨白地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阿遥却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那股压力,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那你呢?一个普通的‘旅人’,会引来禁军如此兴师动众的搜捕?”
她顿了顿,清冷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我没猜错,你就是被送来我大周为质的,北燕七皇子,萧凛。”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萧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竟会被一个偏远小镇的乡野医女,如此轻易地一语道破。
他死死地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可他失望了。那张清秀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良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今夜之事,意味着什么。”萧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窝藏敌国质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和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冒着这天大的风险,救我?”
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这种身份的人身上。任何一点看似不合常理的援手,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万丈深渊。
阿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药包,她转过身,走到那盏孤零零的油灯旁,用剪子,轻轻剪了一下灯芯。
火苗“噗”地一下,蹿高了些许,将她平静的脸庞映照得更加清晰。
“我说了,我是个医者。”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医者的本分,是救死扶伤。那天,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门口,你是一个病人,仅此而已。至于你是什么皇子,什么质子,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萧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为了你那可笑的‘医者本分’,你便要搭上自己和你家人的性命?”
“是。”阿遥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萧凛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所有的试探、威压、质问,打在她身上,都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悄无声息,却又坚韧无比。
他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这世上,绝没有如此纯粹的善,更不会有如此愚蠢的“本分”。她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那只正在收拾药材的右手上。
“你的胎记。”
萧凛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危险,“那朵梅花胎记。我曾在一本北燕的古籍中,见过类似的图样。它不属于大周,更不该出现在一个普通医女的手腕上。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意。
那朵梅花胎记,是他心中最大的疑点,也是解开她所有秘密的钥匙。
听到“胎记”二字,阿遥正在整理药草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虽然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却依旧没能逃过萧凛的眼睛。
她的心中,确实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上这唯一保留下来的、属于沈知遥的印记,竟会被他一眼看穿,并与北燕的秘闻联系到一起。
这个萧凛,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还要难缠。
然而,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缓缓抬起手腕,借着灯光,看了一眼那朵鲜红的梅印,仿佛在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饰物。
“这个?”她抬起眼,迎上萧凛逼人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天生的,生下来便有。至于你说的什么图样,民女不懂。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说完,她不等萧凛再次发问,便巧妙地将话题引了回去。
“比起我这块小小的胎记,我倒是更好奇,”她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透出一丝探究,“堂堂北燕七皇子,为何会落到被大周禁军追杀的境地?李烬……就如此容不下你?”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萧凛的痛处。
他那酝酿已久的逼问和杀意,瞬间被这一句反问给打断了。
他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夹杂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叹息。
是啊,追究她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个连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的丧家之犬。
见她不愿多说,萧凛也不再逼问。有些秘密,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他走到一张还算完好的凳子上坐下,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竟透出几分萧索与疲惫。
“你猜得没错,”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再没了之前的威压,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我这个质子,名为质子,实为弃子。”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处境,声音平淡,却字字泣血。
他在北燕,是身份尴尬的七皇子。他的母妃,曾是宠冠后宫的舞姬,却因被诬陷与侍卫私通,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他从小便在宫中备受排挤和欺凌,他的那些兄弟们,无一不将他视为耻辱和眼中钉。
三年前,北燕与大周议和,需要送一位皇子前来为质。这桩苦差事,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他这个爹不疼、兄弟不爱的“弃子”头上。
“他们巴不得我死在大周,如此,便能彻底洗刷掉皇室的‘污点’。”萧凛的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
来到大周的三年,更是地狱般的日子。
李烬是个生性多疑、手段狠辣的君主。他表面上待他这个质子以上宾之礼,赐下府邸,供给用度,暗地里,却将他视作可以随意揉捏的玩物,是用来彰显他大周国威的工具。
时常的“召见”,名为安抚,实为羞辱。让他跪在殿下,看着自己与群臣饮宴作乐;故意将北燕战败的军报,丢在他的脚下;甚至,纵容宫中的宦官,对他百般刁难。
“他想磨掉我的傲骨,想让我变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萧凛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一次,他借口我府中有刺客嫌疑,派禁军封锁质子府,名为搜查,实为屠戮。我若不逃,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一路从京城逃到这里,身后李烬派出的杀手,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若不是遇到了阿遥,他这条命,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阿遥安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但她的心里,却已是波涛汹涌。
弃子……
眼中钉……
这一个个词,像是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复仇计划中,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
李烬的敌人,便是她的朋友。
一个对李烬怀有刻骨仇恨,同时又被逼到绝境的北燕皇子……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的一枚棋子!
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落魄,但眼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男人,心中,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计划,已然成型。
等到萧凛说完,药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说完了?”阿遥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萧凛抬起头,看向她。
“说完了。”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遥问道,“继续逃?你觉得,凭你现在的伤势,能逃出李烬布下的天罗地网吗?”
萧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
“或者,你想办法潜回北燕?”阿遥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犀利,“回到那个视你为耻辱,巴不得你死在外面的地方?”
萧凛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阿遥看着他眼中的不甘与挣扎,知道时机到了。
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甘心吗?”她问道,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让她那双沉静的眸子,显得格外明亮,“就这么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追杀,被羞辱,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凛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警惕。
阿遥的嘴角,终于,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我想说,我能帮你。”
她看着萧凛骤然收缩的瞳孔,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李烬之所以如此大动干戈地追杀你,是因为一个活着的、健康的质子,对他而言是一种威胁和麻烦。可如果……这个质子,‘重病垂危’,变成了一个随时都可能咽气的药罐子呢?”
萧凛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的医术,可以让你‘病’。一种连宫中最好的太医,也查不出任何破绽的‘重病’。”阿遥的声音,像带着蛊惑的魔力,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你会被送回质子府,但不再是被严密监视的囚犯,而是一个无足轻重、只等咽气的废人。李烬会放松对你的警惕,你的那些‘好兄弟’,也会彻底安心。”
“到那时,”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幽冷的光,“你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养好你的伤,恢复你的元气,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暗中积蓄你自己的力量。”
“明面上,你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夫。暗地里,你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只待时机,便可一击致命的猛虎。”
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萧凛的脑海中炸响。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语出惊人的女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装病……
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很清楚,李烬生性多疑,宫中太医更是人精,寻常的病症,根本不可能骗得过他们。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说得如此笃定。
从她那神乎其技的医术,到她那临危不乱的胆识,再到她此刻提出的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萧凛知道,她,或许真的能做到。
地窖里的援手,是救了他的命。
而此刻这个提议,则是给了他一条,能够绝地翻盘的生路!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最后一个疑问,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阿遥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因为,我也很讨厌,有人能高高在上地,决定别人的生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七皇子……应该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