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寒。
雪,虽已停歇,但那积压了整整一日一夜的严寒,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之中,化作了无形的刀,刮的人骨头发疼。
一列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火龙,正穿行在皇城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宫道上。
队伍的最前方,是高举着明黄仪仗的禁军。他们身后,数十名内侍提着八角宫灯,灯笼里跳跃的烛火,将周围丈许的雪地,映照出一片昏黄而诡异的暖色。而在这片暖色的光晕之外,是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
队伍的中央,是一顶明黄色的、由十六人抬着的御辇。
然而,御辇之上,却是空的。
它的主人,大周朝至高无上的女帝沈知遥,正走在御辇的前方。
她没有乘坐任何代步之物,只是身着那袭玄色金龙袍,一步一步地,踩在厚实而松软的积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她的步伐很稳,不疾不徐,仿佛不是走在湿滑的雪地里,而是走在自己寝殿那平整光洁的地砖上。寒风卷起她龙袍的下摆,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却恍若未觉。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化的、冰封般的漠然。
只有在她眼底的最深处,在那片因“忘川香”而变得空洞虚无的瞳孔里,才偶尔会闪过一丝遥望着东北方那片夜空下隐约火光的、近乎狂热的专注。
陈德安就跟在她的身后,半弓着腰,手里捧着一件厚厚的、用白狐裘制成的斗篷,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敢劝。
在陛下说出“备驾,朕要亲自去看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任何劝谏都将是徒劳。
此刻的陛下,已经不是他所能理解的凡人了。她像是一柄出鞘的、淬了九幽寒冰的神兵,正被一股无形而可怕的意志所驱使着,去往那个凡人不敢靠近的、天谴之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紧了,伺候着,祈祷着。
祈祷这匪夷所思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除了脚步踩雪的声音与风声,再无其他杂音。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走在最前方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帝王背影。
铜雀台遗址,位于皇城东北角的废弃宫苑之中。
这里曾是前朝暴君的寻欢作乐之所,本朝建立后,便被视为不祥之地,彻底荒废了下来。平日里,除了负责洒扫的宫人,几乎无人踏足。
而此刻,这片被世人遗忘了数十年的禁地,却已然成了一片修罗场。
还隔着数百步远,一股混杂着焦土、硫磺与草木灰烬的、浓烈而刺鼻的气味,便扑面而来。越是靠近,空气便越是灼热,仿佛连周遭的寒气,都被那股来自地心的力量驱散了。
当沈知遥的仪仗队伍抵达时,负责封锁此地的禁军统领连忙迎了上来,单膝跪地,声音里还带着无法压抑的惊骇:“末将参见陛下!此地……此地凶险,热浪逼人,陛下万金之躯,切不可再靠近了!”
沈知遥没有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她的目光,早已被眼前的景象,牢牢地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足以让任何凡人为之胆寒的、宛如地狱降临般的画卷。
昔日铜雀台那残存的地基与楼阁废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深坑!
坑的边缘,泥土与岩石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高温熔炼过的琉璃质感。无数被连根拔起的、焦黑的树木,东倒西歪地倒在四周。厚厚的积雪早已被完全蒸发,裸露出大片大片焦黑的、还在“滋滋”冒着白气的土地。
而那巨坑的中心,更是红光一片!
仿佛地壳被撕开了一道通往熔岩地狱的裂口,暗红色的光芒,伴随着滚滚的热浪,从那深不见底的坑底,不断地向上翻涌。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使得那片红光看上去,就如同一颗还在搏动着的、巨大而邪异的心脏。
天外孤星,坠落于此。
它没有带来任何祥瑞,只带来了最纯粹、最彻底的毁灭。
所有人都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不敢直视那仿佛能吞噬人灵魂的红光。
只有沈知遥,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巨坑的边缘走去。
“陛下!危险!”
陈德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想要拉住她的衣袖。
然而,他还未靠近,便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场,挡在了三步之外。
沈知遥,就站在那被熔炼成琉璃质感的、滚烫的悬崖边缘。
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还在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巨坑。
狂暴的热风,从坑底席卷而上,将她的玄色龙袍吹得向后笔直扬起,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在末日废土上招展的、孤绝的战旗。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垂着眼,俯瞰着脚下那片代表着绝对毁灭的深渊。
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恐惧,没有震撼,甚至没有丝毫的好奇。
她只是在看。
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巨坑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在找。
找她的“将星”。
找那个上天回应她的“昭朝择贤,非择血”的答案。
找那个能为她承续这万里江山、颠覆这腐朽乾坤的“贤”者。
那个征兆,如此的浩大,如此的决绝。那么,它带来的“果”,也必然会是惊天动地的。它或许是一个人,一个刚刚降世的、身负天命的婴儿;或许是一件物,一柄藏于地心、等待着真主的绝世神兵。
无论是什么,它都应该在这里。
在这颗星辰坠落的核心。
“掌灯。”
她清冷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热风。
几名胆大的禁军,强忍着内心的恐惧,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与宫灯,尽可能地靠近,将光亮投向那片深渊。
光,照亮了扭曲的空气,照亮了被熔化的岩壁,照亮了坑底那还在缓缓流淌的、如同岩浆般的暗红色物质。
然后……
便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婴儿,没有神兵,没有任何奇异的、超乎寻常的存在。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纯粹的、毫无意义的、暴烈的毁灭。
以及毁灭之后,那死一般的、永恒的沉寂。
沈知遥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身后的陈德安与一众禁军,几乎以为她已经化作了一尊望向深渊的石像。
那双原本还闪烁着一丝狂热专注的凤眸,在那片空无一物的暗红色光芒的映照下,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那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寄托于虚无天命的微光,彻底熄灭了。
“忘川香”为她构建的、绝对理性的逻辑,在这一刻,得出了最终的、冰冷的结论。
天命的征兆,是真实不虚的。
它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带来了毁灭。
而它最终的结果,是“无”。
是绝对的、彻底的、空无一物。
征兆,即是结果。
原来,这才是上天,对她那句“昭朝择贤,非择血”的,真正的回应。
它回应的,不是一个答案。
而是一个结局。
一个,空无的结局。
她沈知遥一生杀伐,逆天改命,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妄图以一己之力,为这腐朽的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不凭血脉、只凭贤能的万世基业。
而天,用一颗坠落的星辰,用一个空无一物的巨坑,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
这一切,都是虚妄。
这条路的尽头,什么都不会有。
最终的结局,只有毁灭,与毁灭之后的……空无。
她,沈知遥的将星,不是别人。
就是她自己。
而这颗星的命运,不是降临。
是陨落。
她,就是那颗注定要陨落的孤星。
一阵比严冬的风雪,还要寒冷千百倍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虚无感,瞬间吞噬了她。
“忘川香”斩断了她的七情六欲,却无法斩断这最终的、逻辑推演下的“绝望”。
这是一种,比任何痛苦都更可怕的、绝对的虚无。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她没有再看那巨坑一眼,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回宫。”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
她从陈德安的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便径直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那件白狐裘的斗篷,依旧被陈德安捧在手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需要过。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再敢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说,来的时候,队伍里的气氛是凝重而诡异的。
那么,回去的时候,这支队伍,就仿佛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押送着亡魂的仪仗。
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女帝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仿佛能将天地万物都彻底冻结、彻底湮灭的、纯粹的死气。
……
昭阳殿,废墟依旧。
寒风,依旧从那半边坍塌的屋顶,呼啸而入。
沈知遥回到了那张摆放在废墟中央的御案之后。
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
“掌灯。”她再次开口。
陈德安连忙挥手,几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将殿内所有的灯烛都点亮。然而,在这半边洞开的殿宇之中,烛火被寒风吹得疯狂摇曳,忽明忽暗,将人的影子,在断壁残垣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都退下。”沈知遥的声音,如同从冰层之下传来,“只留一盏。”
“陛下……”
“退下。”
陈德安不敢再多言,只能挥退了所有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只在御案之上,留下了一盏小小的、烛火如豆的铜灯。
偌大的、残破的宫殿,瞬间被重新涌入的黑暗所吞噬。
只有那一豆昏黄的烛光,在寒风中,顽强地、却也无助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它照亮了御案的一角,也照亮了沈知遥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点微弱的、摇曳的烛火。
看着它,如同看着自己即将燃尽的、毫无意义的生命。
许久。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所掩盖。
“陈德安。”
“奴才在。”陈德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嘶哑。
“朕,口授遗诏。”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陈德安的天灵盖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陛……陛下!”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哀鸣,匍匐在地,泪水瞬间涌出,“陛下!您……您春秋鼎盛,何出此……何出此不祥之言啊!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疯了一样地磕着头,冰冷的地面,撞得他额头“咚咚”作响。
他想要用这种方式,唤醒自己的主子,让她从那可怕的、非人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然而,御案之后的那个人,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支在风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她缓缓地,吐出了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六个字。
“朕死后,”
“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