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朝择贤,非择血。”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蕴含着九幽寒气的敕令,在这片被风雪侵占的废墟之上回响。
它们没有重量,却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它们没有温度,却比这漫天风雪、刺骨寒风,更能冻结人的血液与灵魂。
以魏征为首的一众辅臣,就那样僵硬地跪在雪地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骇然与……绝望。
他们设想过陛下的无数种反应。
她可能会愤怒,斥责他们结党营私,干预储君大位。
她可能会悲伤,触及丧女之痛,将他们赶出宫去。
她甚至可能会犹豫,在祖宗家法与现实之间摇摆不定。
他们准备了无数套说辞,准备了无数种应对之策。
但他们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一句,将传承了千年的宗法血脉之制,彻底掀翻,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的话!
择贤,非择学。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这不再是简单的储君之争,这是对整个王朝,乃至整个天下所有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的彻底否定!
魏征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张着嘴,浑浊的眼球剧烈地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毕生所学、一生坚守的信念,被眼前这个立于风雪中的女人,用最轻描淡写,也最冷酷无情的方式,彻底摧毁了。
这不是一个帝王该说的话。
这……这是一个要将天地秩序都颠覆重来的疯子!
“陛下……三思啊!”许久,吏部尚书才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废长立幼,已是取乱之道!若……若储君之位不传子孙,而凭一‘贤’字定夺,那何为贤?谁来定贤?届时,朝野上下,必将为争夺‘贤’名而党同伐异,天下,将永无宁日啊陛下!”
“是啊陛下!”兵部尚书也叩首道,“血脉传承,乃国之根本!根本一动,则江山动摇!请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收回成命!”
一众大臣,如梦初醒,纷纷叩首,声嘶力竭地哭谏。
然而,沈知遥只是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群在网中徒劳挣扎的蝼蚁。
“朕意已决。”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缓缓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了御案上的朱笔,仿佛眼前这些心急如焚、涕泪交加的国之重臣,不过是几只扰了她清净的苍蝇。
“你们,”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可以退下了。”
这是一种极致的、不容置喙的蔑视。
魏征看着她那副冰冷得不似活人的侧脸,看着她那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执笔之手,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劝不动了。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却终究还有人性弱点的女帝。
她……已经成了一尊没有感情,没有弱点,只按照某种可怕逻辑运行的神像。
或者说,魔鬼。
“老臣……遵旨。”
魏征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从雪地里站起来,膝盖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没有再看沈知遥一眼,只是佝偻着背,带着身后那一众失魂落魄的大臣,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与绝望的废墟。
他们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那样的苍老、孤独而又无助。
他们是旧秩序的维护者,而如今,那个创造新秩序的君主,已经彻底将他们抛弃。
陈德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手脚冰凉,连灵魂都在发抖。他伺候了这位主子半辈子,自认为了解她的心性,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他所以为的了解,在“忘川香”那诡异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把这些,”沈知遥指了指御案上已经批阅完的奏折,“发下去。”
“是……是,奴才遵旨。”
陈德安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奏折收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退下之后,这片广阔的废墟之上,便真的只剩下沈知遥一个人了。
风,更大了。
雪,也更密了。
她就那样独自一人,坐在那天地之间,继续处理着那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文书。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冷酷。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产生一丝一毫的波澜。
日升,日落。
时间,对她而言,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当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笼罩住整座皇城时,她才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送来了晚膳,她却看也未看,只挥手让他们退下。
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了奏折,她便将目光投向了黑暗。
她看着雪花,在远处宫灯的微光下,如同无数飞舞的魂灵,无声地飘落。
她听着寒风,穿过断裂的梁柱,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仿佛在为这个即将崩坏的旧世界,奏响最后的哀歌。
她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寒冷。
她的身体,成了一具完美的容器,承载着她那纯粹到可怕的、绝对理性的灵魂。
夜,越来越深。
那下了整整一日一夜的暴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
厚重的云层,被高天之上的罡风撕开了一道道裂口。起初,只是几颗疏星,在云层的缝隙间,怯生生地眨着眼。
渐渐地,裂口越来越大,乌云退散,一片清冷而深邃的星空,毫无征兆地,呈现在沈知遥的头顶。
那是一片被暴雪洗涤过的、干净得近乎残酷的夜空。
每一颗星辰,都亮得惊人,它们如同碎钻一般,镶嵌在漆黑的穹顶之上,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的光芒。
银河横贯天际,浩瀚而壮丽。
沈知遥缓缓仰起头,漠然地注视着这片星海。
在凡人眼中,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但在她眼中,这不过是无数冰冷的天体,按照既定的、毫无意义的轨道,在进行着永恒的、枯燥的运转而已。
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包括她自己。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璀璨的光芒,毫无预兆地,划破了这片死寂的星海!
那是一颗流星。
一颗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流星!
它不像寻常流星那样一闪即逝,而是拖着一条长长的、燃烧着苍白色火焰的尾巴,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决绝的姿态,从天穹的最高处,向着人间,直坠而下!
那光芒,是如此的炽烈,甚至在瞬间盖过了天上所有星辰的光辉,将整片大地,都照得亮如白昼!
“啊!那是什么!”
“天狗食月?不对!是流星!好大的流星!”
“护驾!快护驾!”
远处,传来宫人与侍卫们惊恐的尖叫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流星下坠,自古以来,便被视为大凶之兆!
尤其是如此巨大、如此声势骇人的流星,往往预示着将有大人物的陨落,或是天下将有大乱!
陈德安连滚带爬地从殿角冲了过来,脸上血色尽失,噗通一声跪倒在沈知遥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天降异象!大凶之兆啊!请……请您速速回殿内躲避!快!”
然而,沈知遥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依旧仰着头,一动不动。
那双幽深的、不含任何感情的凤眸,死死地锁定着那颗正在急速坠落的“孤星”。
那苍白色的、毁灭性的光芒,映照在她的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冰冷的鬼火。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自“忘川香”之后,真正意义上的表情。
那不是恐惧,不是惊骇。
而是一种极度的、近乎狂热的……专注!
她看见那颗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带着焚烧一切的气势,撕裂大气,发出雷鸣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它的目标,无比的明确!
就是这座皇城!
就是这片大地!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整个皇城,乃至方圆数十里的地面,都为之剧烈地一震!
无数宫殿上的积雪,被这股恐怖的冲击波震得簌簌而下。远处的侍卫和宫人,更是被震得东倒西歪,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东北方。
在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早已荒废的旧宫殿遗址处,一团巨大的、蘑菇状的烟云,夹杂着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泥土,腾空而起!
即便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众人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热浪。
“走水了!快救火!”
“不对!不是走水!是……是那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天塌了!天真的塌了啊!”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蔓延。
所有人都视之为末日降临的征兆。
只有沈知遥,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立于废墟之上,任凭那冲击的余波吹得她龙袍猎猎作响。她遥望着东北方那片冲天的火光,脸上那狂热的专注,渐渐化为了一种诡异的、了然的笑意。
东北方……
那里,是铜雀台的旧址。
是前朝那位雄才大略、却也打破了一切世俗礼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为自己建造的**之台。
是野心与力量的象征。
是旧秩序的掘墓人,为自己谱写的赞歌。
而今天,一颗来自天外的孤星,不偏不倚,正正地,坠落在了那里。
“呵呵……”
沈知遥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这片混乱与恐慌的背景音中,显得如此的突兀,如此的……令人毛骨悚 然。
陈德安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自家主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陛……陛下……您……”
“将星。”
沈知遥没有理他,只是遥望着那片火光,用一种梦呓般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别人都以为,这是将星“陨落”。
预示着死亡,预示着终结。
何其愚昧。
在她看来,这颗星,并非“陨落”。
它是“降临”!
是从那冰冷枯燥的、毫无意义的星海之中,挣脱了命运的枷锁,带着焚尽一切旧日尘埃的火焰,降临到了她的大地之上!
它选择的地点,是铜雀台。
它选择的时间,是在她刚刚说出“昭朝择贤,非择血”之后。
这不是凶兆。
这是上天,对她那句大逆不道之言的……回应!
是天命,对她这位人间君主的……认可!
这天下,所有人都视血脉为根基,视传承为圭臬。
唯有她,要斩断这腐朽的锁链,要为她这煌煌昭朝,寻一位真正的“贤”者!
可“贤”在何方?
如今,天,已经给了她答案。
这颗坠落的孤星,便是指引。
它不是什么人的星陨落了。
它……是她沈知遥的将星!
是她命中注定,要为她开疆拓土,要为她颠覆乾坤,要为她承续这万里江山的那个人,降世的征兆!
它来了。
带着火焰与毁灭,带着新生与希望,来到了她的世界。
“传朕旨意,”沈知遥缓缓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亢奋,“封锁铜雀台遗址方圆十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然后,”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备驾。朕要……亲自去看看。”
“看看朕的将星,究竟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