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华灯初上的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入一片静谧之中。
位于朱雀大街东侧的一座三进府邸,此刻更是灯火通明,将“安康县主府”那块由御笔亲题的鎏金牌匾,映照得熠熠生辉。
这是皇帝李烬御赐的府邸。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石,无一不精,其规制之奢华,甚至超过了京中一些老牌的侯爵府。府中的下人,也都是由内务府精挑细选而来,一个个屏息敛声,恭敬到了骨子里。
此刻,新晋的安康县主沈知遥,正端坐于临水的水榭之中。
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县主朝服,只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雅长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绾着,不施粉黛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一缕青丝,也带来了庭院中名贵花卉的馥郁芬芳。桌上,摆着精致的八宝攒盒,里面盛放着各地进贡的珍稀果品。身后,两名貌美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打着宫扇。
这一切,风光无限,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荣华。
然而,沈知遥的眼神,却越过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投向了府邸围墙之外,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难以察觉的角落。
她知道,那里,有多少双眼睛,正如同潜伏的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座府邸,盯着她这个新主人的一举一动。
有来自皇帝的,有来自朝中那些嫉妒她、视她为眼中钉的权贵的,或许,还有来自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她尚未触及的敌人。
这座华丽的府邸,不是恩赐,而是一座更加精致、更加显眼的囚笼。李烬将她从太医院那个相对封闭的角落里,直接推到了整个大周朝堂的风口浪尖之上。
他想看她被这泼天的富贵冲昏头脑,想看她在这明枪暗箭的旋涡中挣扎求生,最终,暴露出她所有的底牌和破绽。
沈知遥端起桌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不会让他如愿。
这座囚笼,既是束缚,亦是庇护。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座囚笼,撬开通往真相的大门。
第二天一早,一顶青呢小轿,便从安康县主府的侧门悄然抬出,径直向着皇宫的方向行去。
半个时辰后,沈知遥出现在了仁寿宫。
太后近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沈知遥为她施针之后,又开了一副温补的方子,太后的气色顿时好了许多。
“哀家这把老骨头,如今是离不开你了。”太后靠在软枕上,拉着沈知遥的手,脸上满是慈和的笑意,“阿遥,你如今贵为县主,得空便多进宫来陪陪哀家。”
“能为太后分忧,是臣女的福分。”沈知遥恭顺地答道,随即,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提起,“太后凤体安康,乃社稷之福。只是臣女在疫区时,偶得一本残缺的古医书,上面记载了一种‘培元固本’的上古针法,若能配合古籍中的食疗方子,或可令太后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只是……那医书残缺不全,许多药理记载语焉不详,臣女才疏学浅,不敢贸然施用。”
“哦?还有此等奇书?”太后果然来了兴致。
沈知遥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臣女想着,皇家藏书阁中典籍浩如烟海,或许能找到相关的古医典籍,补全那残方。若能为太后寻得这延年益寿之法,臣女便是耗费再多心神,也心甘情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她对太后的一片赤诚孝心,又将自己的目的,包装成了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
为太后调理身体,寻找延年益寿的方子,这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正当、更不容拒绝的理由吗?
果然,太后闻言大悦,当即拍板:“这有何难!皇帝最是孝顺,哀家这就下一道懿旨,准你自由出入皇家藏书阁,查阅所有医典!”
就这样,沈知遥兵不血刃地,拿到了那块通往皇家最高机密的令牌。
皇家藏书阁,位于皇城深处的文渊殿,乃皇家禁地中的禁地。这里收藏着大周开国数百年来,所有的官方典籍、机密档案、皇室宗谱,以及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宫廷秘闻。
这里,是帝国记忆的宝库,也是权力斗争的缩影。
当沈知遥手持太后懿旨,第一次踏入这座宏伟的建筑时,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墨和干燥木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宛如一片由知识构筑的森林。无数卷轴和书籍,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之上,沉默地见证着王朝的兴衰更迭。
这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数名身穿灰袍的老太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在书架间穿梭,负责着这里的看管和整理。
沈知遥的心,在踏入此地的一瞬间,便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知道,关于李烬身世的真相,关于父亲和整个平西侯府三百多条冤魂的秘密,答案,就藏在这片浩瀚的书海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知遥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藏书阁里。
她以寻找古医方为名,先是将所有与医药相关的典籍,都仔细地翻阅了一遍。但这只是她的掩护。她的真正目标,是那些记录着皇室成员日常起居、健康状况的脉案,以及宗人府存放的、最为机密的皇家族谱和宗卷。
然而,事情的进展,远比她想象的要困难。
所有关于李烬出生那一年的宫廷记录,都干净得过分。无论是他生母的脉案,还是当时的起居注,都记载得天衣无缝,找不出任何破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早已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
沈知遥并不气馁。她知道,李烬心思缜密,筹谋多年,绝不会轻易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既然直接的证据找不到,那便从旁处着手。
她开始将搜寻的范围,扩大到李烬登基前后的所有官方档案。她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些不同寻常的人事变动,或者是一些被刻意掩盖的事件。
这天下午,她正在翻阅一卷记录李烬登基大典的《光武朝实录》。上面用华丽的辞藻,详尽地描述了那场盛典的每一个细节。
当她看到其中一段,关于“天降祥瑞”的记载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顿。
“……光武元年春,帝登基前夕,京郊麒麟山,紫气东来,地涌金莲。有农人于山中采药,忽闻雷鸣,见一巨石自山巅滚落,裂为两半,内有石碑,上刻朱红古篆八字——天命在烬,国祚永昌!”
这段文字,沈知遥再熟悉不过。
前世,她还是李烬的皇后时,曾无数次听他意气风发地提起这段“天命所归”的往事。当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对丈夫的崇拜和爱慕,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曾为这天命的眷顾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的丈夫,就是那独一无二的真龙天子。
可是,当她此刻,以一个复仇者的、冰冷而理智的目光,重新审视这段文字时,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却油然而生。
破绽百出!
麒麟山?
那不过是京郊一座毫不起眼、甚至在风水学上被视为“穷山恶水”的荒山。为何偏偏是那里,会出现所谓的祥瑞?
天降祥瑞的时间,也太过巧合了。就在李烬发动宫变,逼死先帝,即将登基的前夜。这与其说是天意,倒不如说更像是为了稳定人心、平息质疑而精心安排的一场表演。
还有那块石碑,那八个字,“天命在烬,国祚永昌”。未免也太过直白,太过急不可耐了。仿佛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李烬,才是天命所归。
而最终为这一切盖棺定论,将其解释为“龙脉”显灵的,正是当今的国师,玄虚子。
一个在李烬登基之前,名不见经传的道士,却因为精准地“解读”了这桩祥瑞,而被李烬破格册封为护国国师,从此平步青云,权倾朝野。
前世的种种疑点,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沈知遥的脑海中,疯狂地滋长。
所谓的龙脉,所谓的祥瑞,所谓的“天命在烬”,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一场由李烬和那个国师玄虚子,联手伪造的、用以欺骗天下人的弥天大谎!
他们伪造天意,为他那血腥的谋逆篡位,披上了一件神圣而合法的外衣!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沈知遥感觉自己的血液,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如果说,李烬的身世,是动摇他皇位合法性的一个隐秘炸药。那么,这个“龙脉造假”的骗局一旦被揭穿,其威力,将不亚于一场天崩地裂!它将从根本上,摧毁李烬赖以统治的、最重要的“君权神授”的根基!
沈知遥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实录》,开始在藏书阁中,疯狂地寻找所有与麒麟山相关的资料。
她翻遍了工部绘制的京畿堪舆图,查阅了钦天监数百年的星象观测记录,甚至找到了好几本前朝文人所着的、记载京城风物的地方志。
她将这些来自不同年代、不同领域的资料,摊开在桌上,逐一对比,分析。
很快,她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在李烬登基之前的所有官方和民间记载中,麒麟山,都被描述成一个地质普通、植被稀疏的贫瘠之地。没有任何关于其风水特殊,或是曾出现过任何异象的记载。有几本前朝的地方志,甚至直言不讳地称其为“煞气汇聚”的不祥之地。
而所有的地质图谱,都明确地显示,麒麟山的山体,主要由普通的青石岩构成,根本不可能天然孕育出那种刻有所谓古篆的、质地坚硬的碑石。
证据,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
它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了那个被李烬精心构建了十余年的、关于“天命”的谎言。
沈知遥的眼中,燃起了两簇骇人的火焰。
李烬,你不仅用卑劣的手段窃取了江山,杀害了我的亲人,还用如此荒唐的骗局,愚弄了天下苍生整整十五年!
前世的我,就是被你这个谎言,骗得最深、最惨的那个傻瓜!
这一世,我便要亲手,将你这虚假的“龙脉”,一寸一寸地,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