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沈知遥的身影,如同一缕无法被捕捉的青烟,在京郊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梭。身后,平西侯府那冲天的火光与喧嚣,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脑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
她的目的地,是城郊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义庄。
这里曾是收殓无名尸骨、停放无人认领棺椁的地方,常年阴气森森,怨气聚集。据说到了夜里,时常能听到鬼哭之声,就连最大胆的更夫和乞丐,也绝不敢靠近半步。
对如今的沈知遥而言,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人人畏惧的鬼域。
义庄破败的大门虚掩着,门轴早已锈死,推开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一股混杂着腐朽木头、潮湿泥土以及若有若无的尸陈气息,扑面而来。
沈知遥面不改色,径直走了进去。
院内杂草丛生,齐腰高,几块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地立在草丛中。正堂的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里面,一排排简陋的停尸板和尚未下葬的薄皮棺材,在从破洞屋顶洒下的惨白月光下,投射出狰狞扭曲的影子。
就在她踏入正堂的一瞬间,一道黑影从一口棺材后面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小姐!”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约四十、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双手因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此刻正闪烁着激动、后怕与无尽的担忧。
妇人见到沈知遥,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便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沈知遥的声音清冷,及时扶住了她。
“小姐,您……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老奴……老奴这几天心都悬在嗓子眼,生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妇人声音哽咽,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是母亲生前留下的暗线之一,是前朝忠臣之后,沈家于她们一族有再造之恩,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也是沈知遥重生之后,第一个联系的人。
“我没事。”沈知遥的回答言简意赅,目光快速扫过这阴森可怖的正堂,没有半分惧色,“他到了吗?”
“到了,到了。”妇人连忙点头,擦了擦眼泪,引着她朝后堂走去,“鬼医先生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穿过摆满棺木的正堂,是一间相对狭小的耳房。这里被打扫得异常干净,与外间的破败腐朽格格不入。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光溜溜的停尸板,旁边的一个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大小不一、寒光闪闪的银质小刀,以及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身形瘦长的男人,正背对着她们,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
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在这鬼气森森的义庄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到脚步声,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他大概三十岁年纪,面容俊秀,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儒雅,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红得像是涂了血。最让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人时就像是在看一具没有生命的器物,不带任何感情。
“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有劳先生久候。”沈知遥平静地回道。
这位,便是医道江湖中赫赫有名,却也声名狼藉的“鬼医”。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出神入化,行事却亦正亦邪,全凭喜好。寻常人就算散尽家财,也未必能请得他出手。
若非师父沈观砚与他有旧,沈知遥也绝无可能在这短短时日内,请动这尊大佛。
鬼医的目光,在沈知遥那张绝美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没有惊艳,只有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仿佛工匠在打量一块即将被雕琢的璞玉。
“沈观砚那老家伙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有胆色。这张脸,当真要换掉?”他晃了晃手中的柳叶刀,刀锋在烛火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流光,“可惜了。”
“不可惜。”沈知遥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旧的面孔,承载的是旧的命。我既要新生,便要与过去的一切,都一刀两断。”
“说得好。”鬼医嘴角咧开一抹诡异的笑容,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躺上去吧。事先说好,我这里没有麻沸散,换脸如剥皮,刮骨剔肉,是生是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明白。”
沈知遥没有丝毫犹豫。她解下遮面的银色面具,褪去身上那件便于行动的夜行衣,露出了里面那件被她从侯府一路穿出来的,沾染了些许血迹与尘土的嫁衣。
那刺目的红色,仿佛是她前世流尽的血。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身衣裳,然后决绝地躺在了那块冰冷坚硬的停尸板上。
木板的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衣料,侵入四肢百骸,冻得她骨头都在发颤。
中年妇人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这是小姐选择的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
鬼医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似于赞许的神色。
“闭眼。”
他吐出两个字。
沈知遥顺从地闭上了双眼。黑暗降临,感官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她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闻到鬼医身上传来的浓郁药草气息,更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锋,正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脸颊。
下一瞬。
“嘶——”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从她的左边脸颊猛地炸开!
那不是寻常的割伤,刀锋极其锋利,仿佛没有划破皮肉,而是直接刺入了骨髓,将她的灵魂都从中剖开!
沈知遥的身体猛地绷紧,指甲瞬间刺入停尸板的木头缝隙之中。
她咬紧牙关,将那声险些冲出喉咙的惨叫,硬生生咽了回去。鲜血的腥甜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痛!
刮骨剜心,莫过于此!
这只是一个开始。
鬼医的手法快而稳,没有丝毫停顿。第一刀落下,第二刀紧随而至。刀锋在她脸上游走,切割,剥离……每一次划过,都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铁虫,在啃噬她的血肉和神经。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背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前世的记忆,再一次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厉鬼,嘶吼着冲了出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的冷宫。
李烬那张俊美却狰狞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他手里,正抱着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孩子在哭,哭得撕心裂肺。而她,被几个粗壮的嬷嬷死死按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知遥,你看好了。”
李烬在笑,笑得温柔又残忍。
然后,他当着她的面,将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地……刺入了孩儿小小的胸膛。
“不——!!!”
无声的呐喊,在沈知遥的灵魂深处炸响。
那比此刻脸上千刀万剐还要痛上万倍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能感觉到孩子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的触感,能看到那颗被生生剜出的、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李烬!!”
“李烬——!!”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仇恨,如同黑色的岩浆,从她的心脏深处喷涌而出,瞬间流遍了她的全身。
这股疯狂的恨意,竟奇迹般地压过了脸上那刮骨般的剧痛。
原本模糊的意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醒。
脸上的痛,算什么?
这点痛,比起孩儿被剜心之痛,比起族人被屠戮之痛,比起她自己被烈火焚身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不够!
还远远不够!
这点痛苦,不是折磨,而是恩赐!是提醒!
它在提醒着她,沈知遥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死在了李烬的无情和背叛之下。
它在提醒着她,她为什么还活着!
每一次刀锋划过,都像是在剥离她一层天真愚蠢的过去。每一滴流下的血,都在洗刷她曾经痴恋李烬的罪孽。
她不再颤抖,不再挣扎。
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停尸板上,任由那柄冰冷的刀,在她脸上刻画着一个全新的未来。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指甲早已折断,血肉模糊,可她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李烬……
等着我。
等着我,将你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千倍、万倍地,还给你!
……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当鬼医终于放下手中的刀时,沈知遥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整张脸,都被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只留出眼睛和口鼻。
“命倒是挺硬。”
鬼医看着自己的杰作,发出了一声分不清是赞叹还是嘲讽的低语。他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工具扔进铜盆,头也不回地对那早已泪流满面的中年妇人说道:
“三天。三天之内,她若能醒来,便活了。若醒不来,就给她准备一口棺材吧。”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耳房,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对守在旁边的妇人来说,是漫长如一生的煎熬。
沈知遥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她时而哭泣,时而嘶吼,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妇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用冷水一遍遍为她擦拭身体,将鬼医留下的汤药,一勺一勺地,艰难地喂进她的嘴里。
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当月上中天之时。
躺在停尸板上的沈知遥,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随即,她那双被梦魇折磨了三天三夜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眼中最初是一片茫然,但很快,那片茫然便被冰冷的清明所取代。
“水……”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小姐!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妇人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几口水下肚,喉咙里的灼烧感总算缓解了一些。
沈知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小姐,您别动,您伤得太重了……”妇人连忙按住她。
“扶我起来。”沈知遥的语气不容置喙。
妇人无奈,只得找来一些柔软的干草垫在她身后,让她勉强靠坐起来。
“镜子。”沈知遥再次开口。
“小姐……”
“给我。”
妇人拗不过她,只好端来一盆清水,放到了她的面前。
水面晃动,倒映着一个被纱布缠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头。沈知遥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颤抖的右手,一层一层地,解开了脸上的纱布。
随着纱布被缓缓揭开,一张全新的脸,出现在了水盆的倒影之中。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五官清秀,眉眼柔和,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却与从前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这张脸,普通得就像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采药女,丢进人堆里,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旧的沈知遥,真的死了。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水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了手腕内侧。
在那里,一朵小小的、宛如初雪中绽放的红梅胎记,依旧鲜活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之上。
这是她,也是曾经的沈知遥,留存在这具身体上,唯一的印记。
它证明着她是谁,也提醒着她,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她收回目光,对着一旁担忧不已的妇人,露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因为脸部肌肉的僵硬而显得有些怪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去,把火盆拿来。”
妇人不敢多问,立刻取来一个火盆。
沈知遥拿起那件被她换下,至今还扔在角落里的,染血的嫁衣。
她曾穿着这身衣裳,满怀憧憬地想要嫁给心爱之人,却最终穿着它,走向了地狱。
她将这件承载了她所有爱与恨、天真与愚蠢的衣裳,一寸寸地,送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华美的绸缎,金丝银线在火焰中扭曲、蜷缩,最后化为一缕缕黑色的灰烬。
看着那件嫁衣被彻底吞噬,沈知遥仿佛看到前世那个愚蠢的自己,也在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她转过头,对妇人说道:“把我准备好的那身衣服,拿来。”
妇人连忙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早已备好的、最普通的农家布裙。粗糙的布料,简单的样式,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沈知遥平静地穿上了它。
当最后一颗布扣系好,她站起身,迎着从破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是在对妇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从此,世上再无沈知遥,只有一个名为‘阿遥’的乡野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