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永和二十九年,凛冬。
京城一夜朔雪,天地皆白,唯有平西侯府门前,一片刺目的猩红。
红绸如血,从高大的府门牌坊一路铺陈开去,张扬地蔓延了整整十里,将半座京城的街巷都染上了喜色。朱漆大门两侧,高悬着数百盏莲花宫灯,灯火通明,映得门前皑皑白雪都泛着一层诡异的暖光。
侯府之内,更是喧嚣震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宾客们的祝贺与劝酒声浪,几乎要掀翻了宴客厅的屋顶。
满府的喧腾,只为一场盛大的纳妾之礼。
当今圣上李烬亲下圣旨,将罪臣之女沈知遥,赐予平西侯为妾。圣恩浩荡,平西侯感激涕零,恨不能将这场纳妾宴办得比娶正妻时还要风光百倍。
与府内震耳欲聋的热闹相比,最深处的新房“合欢院”,却静得宛如一座坟墓。
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响,只余下两支手臂粗的龙凤红烛在烛台上“噼啪”燃烧,烛泪蜿蜒,宛如血痕。
沈知遥端坐于雕花拔步床的边缘,身上那件工序繁复的凤冠霞帔,重得几乎要将她纤瘦的骨架压垮。头顶的九尾凤冠,珠翠流苏垂落,随着她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晃动,冰凉的玉石偶尔触碰到她的脸颊,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抬眼,望向面前那面一人多高的菱花铜镜。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黛眉如远山,琼鼻樱唇,本是颠倒众生的绝色容颜,此刻却苍白得如同宣纸,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沉静得可怕,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那眼底深处,翻涌着与这满室喜庆格格不入的、焚骨噬心的恨。
她的手,轻轻抚上自己尚算平坦、却已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可她的眼中,没有半分将为人母的喜悦,更没有一丝新嫁娘的娇羞。那浓稠的恨意之下,是死水般的绝望与疯狂。
“轰——”
前世的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黑色潮水,再一次蛮横地冲垮了她的理智。那些被烈火灼烧、被利刃剜心的痛苦,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日日夜夜在她灵魂深处咆哮。
她记得。
她全都记得。
记得前世的自己,是如何痴恋那个名为李烬的男人。他是先帝最不受宠的九皇子,而她是太傅沈家的嫡长女。她为了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出谋划策,一步步将他从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送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登基那日,李烬曾执着她的手,在太庙之中许下诺言,说此生必不负她,待他日江山稳固,便废黜权臣之女的皇后,以凤位迎她入宫,让她成为他唯一的妻。
她信了。
她像个傻子一样,信了那个男人所有的甜言蜜语。
可结果呢?
江山稳固之日,等来的不是凤驾,而是三千禁军。
一夜之间,太傅府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她的父亲,刚正不阿、为大周鞠躬尽瘁一生的沈太傅,被他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斩首于午门。她的兄长,少年成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被他诬陷“结党营私”,施以凌迟酷刑。
沈氏一族,三百余口,无论男女老幼,尽数惨死于屠刀之下。
而她,被他囚禁于冷宫。他亲手灌下堕胎药,打掉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然后,当着她的面,将他们尚在襁褓中的第二个孩儿,亲手……剜心!
他猩红着双眼,捏着那颗还在微微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笑得癫狂而残忍。
“知遥,你看,这就是孽种的心。朕的江山,岂能容下一个流着你沈家罪血的太子?”
那撕心裂肺的痛,让她瞬间白了头。
最后,他下令,一把火烧了她所在的冷宫。
熊熊烈火吞噬了她的宫殿,也吞噬了她的身体。肌肤被烧焦,骨骼被烤裂的剧痛,她至死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看到李烬就站在火海之外,一身明黄龙袍,搂着他那位家世显赫的皇后,眼神冰冷,薄唇微勾,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李烬——!!!”
沈知遥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华美的嫁衣之上,瞬间便被那浓郁的红色所吞没。
她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烈火焚身的灼痛感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寸肌肤之上,让她浑身颤抖。
她没死。
当她再次睁开眼,竟回到了永和二十九年,回到了她被李烬一纸赐婚,送入平西侯府的这个冬日。
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愚蠢、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沈知遥。她是自炼狱火海中爬回来的恶鬼,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
让李烬,让所有背叛她、伤害过她的人,血债血偿!
“哐当——”
门外,似乎有人醉倒,撞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便传来一个粗俗不堪的笑骂声。
“哈哈哈!都给老子滚远点!**一刻值千金,别他娘的耽误老子跟小美人洞房!”
是平西侯。
这个脑满肠肥、年过半百的老匹夫,是李烬最忠心的一条狗。前世,他就是屠戮沈家的刽子手之一,双手沾满了她族人的鲜血。
李烬将她赐给平西侯,既是为了笼络臣子,也是为了羞辱她。让她这个曾经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太傅贵女,沦为一条老狗的胯下玩物。
好一个“圣恩浩荡”!
沈知遥眼中的恨意缓缓敛去,取而代de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她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声,听着门外宾客们暧昧的哄笑和起哄声,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她缓缓起身,沉重的凤冠霞帔让她动作略显迟缓,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
走到桌案前,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拂过桌上那对精致的龙凤呈祥合卺杯。然后,她宽大的云袖微微一动,一个不过拇指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瓷瓶,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的掌心。
她拔开瓶塞,将瓶中那些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入其中一只酒杯之中。
这药,名唤“合欢散”。
是她重生之后,耗费了无数心血,才从一位隐世毒医手中求来的。名字风雅,药效却比世间任何一种剧毒都要霸道、都要残忍。它不会立刻要了人的性命,却能在短短数息之内,摧毁人的所有神智,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只会流涎傻笑、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
死,太便宜他们了。
她要的,是让他们生不如死。
粉末入酒,瞬间消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那杯澄澈的桂花酿,依旧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看起来诱人无比。
做完这一切,沈知遥重新坐回床边,将白玉瓷瓶藏回袖中,理了理裙摆,静静等待着。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沉重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男人身上劣质的熏香,瞬间涌了进来,冲散了房间里原本清雅的兰花香气。
平西侯张烈,挺着一个硕大的酒糟肚,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因为醉酒和**而泛着浑浊的光,直勾勾地盯着端坐在床上的沈知遥,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
“嘿嘿……小美人儿,本侯……本侯可来疼你了!”
他一边说着污言秽语,一边迫不及待地朝沈知遥扑了过来,一双肥腻的大手,就想去扯她身上的嫁衣。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沈知遥的前一刻,一只素白的手,却轻巧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手中还端着一杯酒。
“侯爷。”
沈知遥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剪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温顺和娇羞。
“按照规矩,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张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温顺弄得一愣,随即更是心痒难耐。他本以为,这太傅家的大小姐,清高孤傲,定然会寻死觅活。没想到,竟是这般识时务。
“对对对!合卺酒!该喝,该喝!”
他色迷迷地笑着,目光在沈知遥绝美的脸蛋和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来回逡巡,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
沈知遥巧笑嫣然,将那杯下了毒的酒递到他的唇边,自己则端起了另一杯,动作优雅地举到自己唇边,做出了一个饮酒的姿态,但酒液却丝毫未入口。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张烈的脸上,看着他猴急地夺过酒杯,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将那杯穿肠毒药一饮而尽。
“好酒!美人儿的酒,就是香!”
张烈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将酒杯随手一扔,便再次朝着沈知遥扑了上来。
然而,他的身体刚刚前倾,就猛地僵在了原地。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浑浊的小眼睛,毫无征兆地猛然圆睁,布满了惊恐的血丝。
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他想抬手,想抓住眼前的沈知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钉子钉住,完全无法动弹。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他的五脏六腑开始,疯狂地朝着他的大脑涌去。那感觉,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他的脑髓里啃噬,仿佛有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神经上反复碾压。
他的神智,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分崩离析。
眼前那张绝美温顺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所有的伪装。那双美丽的凤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冰冷的、看死人一般的漠然。
他终于意识到,酒里有毒!
这个女人,她……她竟然敢……
无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口水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中逐渐模糊、消散,最终堕入一片永恒的、混沌的黑暗。
“噗通。”
平西侯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再无声息。
他没有死,但比死了还要凄惨。从此以后,他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一个连猪狗都不如的废物。
沈知遥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烂肉,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烛台前,拿起一支燃烧正旺的龙凤烛,神情平静地走向了那挂在窗边的、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喜帘。
这喜帘,连同这满屋的红绸,早已被她悄悄浸透了火油。
她将跳动的烛火,凑近了那华美的帘角。
“呼——”
火舌触碰到火油的瞬间,猛地蹿起半人多高,发出贪婪的咆哮声。赤红的火焰,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沿着红绸飞速蔓延,转眼间就吞噬了整扇窗户,紧接着,是墙壁,是房梁……
滚滚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间富丽堂皇、囚笼一般的喜房,迅速变成了一片炽热的火海。
火光映照着沈知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两簇疯狂跳动的火焰,宛如地狱归来的修罗。
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到那张雕花拔步床前,掀开厚重的床幔和锦被,露出了下面一块与地板颜色别无二致的暗板。
她熟练地扣动机关,暗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阵阵阴冷的风从里面倒灌而出。
这是她重生后,利用前世对侯府的记忆,花费重金买通工匠,秘密挖通的逃生密道。
她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就在她即将合上暗板的瞬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火舌已经吞噬了地上平西侯的身体,将他那身华贵的喜服点燃。这片火海,将焚尽她屈辱的开始,也将在京城点燃她复仇的第一把火。
……
片刻之后。
平西侯府后院,一处废弃的枯井旁,沈知遥悄然现身。
她已经脱下了那身繁复沉重的嫁衣,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满头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不知何时也戴上了一张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身后,“合欢院”的方向,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映得一片血红。
凄厉的尖叫声、杂乱的呼喊声、救火的嘈杂声,隔着重重院墙,隐约传来,谱成了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沈知遥对此充耳不闻。
她站在枯井的阴影里,抬头望向远方。
那个方向,是巍峨庄严、万家灯火也无法比拟其辉煌的——大周皇宫。
冰冷的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吹不动她眼中的刻骨寒意。
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在唇上轻轻一抹,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然后,她的声音,比这寒冬的朔雪还要冰冷,一字一句,在这寂静的夜里立下血誓:
“李烬,这一世,你欠我的……”
“我要你用江山和性命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