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州北返京城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许多。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车轮碾过春泥,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窗外的景致,由江南的沃野千里、绿意盎然,渐渐变回了北方大地的苍黄与辽阔。
长乐帝姬没有再像来时那样,对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靠在车窗边,掀起帘子的一角,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地“看”,而是在“审视”。
她审视着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计算着他们一年的收成,是否足够温饱;她审视着那些路过的村镇,观察着屋舍的疏密与行人的气色,判断着此地的贫富与吏治的好坏;她甚至会审视天边的云层与河道的走向,在心中默默推演着,此地发生旱涝灾害,或是滋生邪祟的可能。
她的身上,那份属于少女的、不谙世事的烂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沉重的、属于思考者的静默。
苏文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并未出言打扰。她知道,这趟游历,就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帝姬的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而此刻,正是那波澜由激荡转向深沉,由感性转向理性的关键时刻。
她需要自己想明白。
直到马车行至一处驿站,停下歇脚时,长乐才终于主动开口,打破了这持续了数日的沉默。
“苏先生,”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苏文月,“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苏文月为她斟上一杯清茶,温声道:“殿下请讲。”
“过去,我以为,天下就像一桩桩复杂的案子。”长乐缓缓说道,她的声音,比之从前,少了几分清脆,多了几分低沉,“只要找到线索,理清逻辑,抓住真凶,便能水落石出,天下太平。我甚至一度觉得,只要我变得和沈姐姐一样聪明,能看破一切诡计,就能帮她分忧,成为一个对社稷有用的人。”
“可这一路走来,我才发现,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的眼中,闪过济州百姓那麻木绝望的脸,闪过那个惨死的钱司吏,也闪过云城那璀璨如星河的万家灯火。
“天下,不是一桩案子。它是一个……活着的、会生病的巨人。贪官污吏是它身上的疽疮,天灾妖邪是它体内的病灶。单纯地抓出几个‘真凶’,不过是剜掉一两块烂肉,根本无法根治它的沉疴。”
“想要救它,需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断案者’,而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医师’。这个医师,需要懂得它的经络(国家的法度),了解它的气血(天下的民生),更要能分辨出,哪些是良药(利国利民的政策),哪些,又是会加重病情的虎狼之药。”
“而一个帝王,就必须是那个手执金针、为这个巨人诊脉开方的……首席医师。”
苏文月静静地听着,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从“断案者”到“医师”,这一个认知的飞跃,意味着长乐帝姬,已经真正开始用一个“治国者”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那么,殿下认为,沈大人,是怎样的一位‘医师’呢?”苏文月引导着她,继续深思下去。
提到沈知遥,长乐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沈姐姐……她是我见过,最高明,也最大胆的医师!”
“她推行‘阴阳司’,就像是为这个巨人,在全身各处,都安插上了最敏锐的‘银针’。这些银针,不仅能提前感知到‘病灶’(天灾妖邪)的出现,更能刺探到‘疽疮’(地方吏治)的深浅。济州的钱司吏,虽然死了,但他的死,却像一根毒针,精准地扎出了济州官场那块最大的烂肉。而云州的林大人,则像一根活血化瘀的毫针,不仅治好了云州的水患顽疾,更打通了整个江南的商路经络,让气血(民生经济)都活了起来!”
“她看似清冷,不理俗务,可她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精准地打在了这个帝国最关键的穴位上。她不是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她是在……试图为这个病入膏肓的巨人,进行一场彻底的、刮骨疗毒般的改造!”
长乐说到此处,激动得脸颊微微泛红。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要借这微涩的茶水,来平复自己激荡的心绪。
“苏先生,我以前,只是敬佩沈姐姐的智慧。可现在,我才明白,她真正让我敬佩的,是她的‘志’。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名望,而是为了……让这个巨人,能重新站起来,让生活在它身上的亿万万子民,能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她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文pageYue,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所以,我决定了。”
“我,李长乐,大昭的帝姬。此生之志,便是要成为像沈知遥一样的帝王。”
“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万世景仰。我只求,在我有生之年,能与她并肩,将她想走而未走完的路,走下去。将她想做而未做成的事,做成功。为这大昭的百姓,换来一个真正的,长乐永安!”
“帝姬志”,在这一刻,于这小小的驿站之内,于这暮春的微风之中,悄然立下。
它没有昭告天下,没有金册玉书,却比任何一道圣旨,都要来得更加坚定,更加沉重。
苏文月站起身,对着长乐,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苏文月,愿为殿下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返回京城,回到那熟悉的凌烟阁后,长乐帝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督促,便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疯狂的学习之中。
她的书案上,大理寺的卷宗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户部黄册》、《天下水经注》、《农政全书》、《武经总要》……
她就像一块干涸了千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关于治国之道的知识。
她向苏文月提出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深刻。
“先生,济州之弊,在于吏治**,上下勾结。若要破局,单杀一个州府马大人,不过是斩草不除根。依我之见,当以‘阴阳司’为引,效仿云州之法,引入江南商会资本,以兴修水利为名,将济州官、商、民三方的利益,重新捆绑。断其旧财路,给其新生路,再以雷霆手段,清除其中最顽固的阻碍者。如此,方能标本兼治。先生以为,此法可行否?其中,又有几重风险?”
“先生,江南之富,在于商贸流通。然商贾逐利,资本过盛,则必与民争利,侵占农田,动摇国本。沈姐姐在云州设‘通济行’,以官府之力,统合商会,既是扶持,亦是监管。此为阳谋。但我以为,还需设一‘暗手’。当在‘阴阳司’内,秘设‘巡查使’一职,专司监督各大商会资金流向与背后勾结,一旦发现有尾大不掉、意图干政之苗头,便可先斩后奏。先生以为,此举是否过于酷烈?”
“先生,我观《异闻录》所载,妖邪作祟,多与民怨、地气、天时相关。民怨深重之地,易生厉鬼;地气污秽之所,易养僵尸;天时异变之刻,易开鬼门。由此可见,‘治鬼’之本,实为‘治人’。安民生,则民怨消;清吏治,则地气正;顺天时,则灾祸减。故,‘阴阳司’之根本职责,不应是斩妖除魔,而应是‘防患于未然’。若天下大治,人人安居乐业,则妖邪不生。此论,是否过于理想?”
一个个问题,如连珠炮般,从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帝姬口中抛出。
她的思维,已经完全跳出了单纯的“术”的层面,开始触及到了“道”的本源。她不再满足于解决一个问题,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建立一个能够从根本上,杜绝问题发生的制度。
她的成长,是惊人的。
连苏文月,有时都会被她那些天马行空,却又隐隐切中要害的构想,惊出一身冷汗。她仿佛看到了一颗未来的、足以照耀整个时代的帝王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这日傍晚,沈知遥处理完一日的公务,来到了凌烟阁。
她推开门,看到的是长乐伏在案前,就着烛火,奋笔疾书的背影。她的身形,依旧单薄,可那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听到开门声,长乐回过头来,见到是沈知遥,立刻欣喜地站了起来:“沈姐姐!”
“在写什么?”沈知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了她面前的纸上。
那是一份策论。
题目是——《论济州之困与云州之兴——阴阳司新政推行之利弊及改良刍议》。
沈知遥拿起那份尚带着墨香的策论,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长乐在旁边,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角,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判功课的学生。
阁楼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知遥看得非常慢,也非常仔细。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可她那握着纸页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收紧。
在这篇数千字的策论中,长乐不仅精准地分析了济州与云州两地,新政推行成败的根本原因,更在此基础上,大胆地提出了三条改良建议。
其一,将“阴阳司”从地方府衙中彻底独立出来,建立垂直管理体系,司吏的任免、考核、升迁,由京城总部直辖,断绝其与地方官僚同流合污的可能。
其二,设立“交叉巡查”制度。定期从富庶地区,抽调优秀的阴阳司吏,前往贫困地区,担任“巡察使”,限期解决当地积弊。同时,也从贫困地区,选拔有潜力的新人,送往成功地区学习。以此,促进人才流动,打破地域壁垒。
其三,建立“民情直报”体系。允许各地百姓,绕过地方官府,将有关“天灾、**、异事”的情报,通过阴阳司的秘密渠道,直接上报京城。并设立重奖,鼓励举报。以此,让君王的耳目,能真正深入到最底层的民间。
这三条建议,每一条,都可谓是石破天惊。
它们精准、狠辣、直指要害,几乎是将刀子,直接捅进了帝国官僚体系那最腐烂的心脏里。
若是推行,必将掀起朝堂之上,惊天动地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策论。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正一脸忐忑地望着自己的长乐。
她的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如古井般深沉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一抹极其复杂,却又无比明亮的光,在她的眼底深处,缓缓亮起。
那光芒之中,有震惊,有欣慰,有赞许,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如释重负般的……喜悦。
她没有说一个字的夸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长乐的头。
“这条路,会很难走。”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的沙哑,“你会看到比济州更绝望的人间惨剧,会遇到比马大人更贪婪百倍的豺狼,会面对无数的背叛、构陷与不理解。甚至,有朝一日,你会被天下人,当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
“你,怕吗?”
长乐抬起头,迎着沈知遥的目光,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明媚,一如窗外的春日暖阳,驱散了这阁楼中所有的陈腐与阴霾。
“以前,或许会怕。”
“但现在,不怕了。”她看着沈知遥,眼中闪烁着如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因为我知道,这条路上,不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