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的烛火,燃了一整个秋与冬。
长乐帝姬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再痴迷于那些精巧诡谲的案件谜题,而是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苏文月为她构建的那个、由无数真实而残酷的历史碎片所组成的宏大世界里。
她读《大昭异闻录》,读得越多,心中便越是冰冷。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有那么多的黑暗在蠢蠢欲动。她读《经世通典》,读得越深,心中便越是沉重。原来治理一个国家,远比破解一桩悬案,要复杂艰难万倍。
知识,在为她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为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压力。
她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中是无数挣扎的、痛苦的灵魂。她知道自己应该伸出手去拉他们一把,却又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否真的有那样的力量。
初春,当阁外的柳树抽出第一抹新绿时,苏文月合上了手中的最后一卷书。
“殿下,纸上得来终觉浅。”她看着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郁结之气的长乐,温声说道,“真正的学问,不在书本里,而在山河间,在尘世中。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出去?”长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不错。”站在一旁的沈知遥,接过了话头。她看着长乐,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你如今,心中有惑。困于阁楼之内,是想不明白的。只有亲眼去看一看这万里江山,亲耳去听一听这万家哭笑,你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驶出了京城的德胜门。
车内,没有金枝玉叶的帝姬,只有一个穿着寻常富家小姐衣衫、名叫“阿乐”的女孩,和一个扮作她女伴先生的、名叫“苏月”的女子。
这是长乐帝姬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踏上这片她未来将要继承的土地。
……
她们的第一站,是往北,去往靠近黄河故道的济州。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倒春寒。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田野里却是一片萧索。枯黄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皮干裂,看不到一丝生机。
马车行至一处名为“下洼村”的村落时,便再也无法前行。
村口,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哭声、喊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绝望与愤怒。
长乐掀开车帘,看到的一幕,让她瞬间脸色煞白。
村口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草台。台上,站着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他们身前,跪着一排排的孩子。那些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台下,围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外地商人,他们就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一样,对着台上的孩子们指指点点,不时与台上的汉子,讨价还价。
“卖孩子……他们在卖自己的孩子?”长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去年大旱,颗粒无收。开春又遇倒春寒,春苗尽毁。”苏文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存粮吃完了,草根啃光了,树皮也剥不动了。不卖掉几个,就只能全家一起,活活饿死。”
长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荷包,那里,有沈姐姐临行前给她的、足够买下整个村子的银票。
“我要救他们!”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何救?”苏文月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你把这些孩子都买下来,然后呢?你能养他们一辈子吗?你救了这一个村子,那下一个村子呢?整个济州,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村子,你救得过来吗?”
“那……那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吗?”长乐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下车,去看,去听,去问。”苏文月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去问问他们,为什么官府的粮仓里有粮,却不开仓赈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朝廷下拨的救灾银两,他们一文钱都没有见到?去问问他们,去年大旱之时,那本该前来勘测灾情、祈雨禳灾的‘阴阳司吏’,又在哪里?”
“阴阳司吏”,这个名词,长乐在沈知遥的卷宗里看到过。
这是五年前,沈知遥力排众议,在朝中推行的一项新政。
她从钦天监、大理寺和民间道观中,选拔了一批通晓阴阳五行、堪舆术数,又兼具断案能力的人才,分派到全国各州府。他们的职责,便是监察地方水文气象,预警天灾,同时处理一些寻常官府无法解决的、小规模的灵异事件,防微杜渐,避免小患酿成大灾。
按照制度,去年济州大旱,本地的阴阳司吏,本该第一时间上报灾情,并启动相应的预案。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个环节,显然是出了天大的纰漏。
长乐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与不适,在苏文月的陪同下,走入了人群。
她们很快就从一个老者的口中,问出了答案。
“官仓?早就被州府的马大人,拿去填了他倒卖军粮的窟窿了!”
“救灾银?呵呵,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那银子,我们连响儿都没听见一个,估计早就进了那些当官的口袋了!”
“阴阳司吏?你说那个姓钱的后生?唉,是个好人啊……去年大旱,他一个人跑遍了全州,画水文图,向上递了十几道折子,请求开仓放粮。结果,得罪了马大人,被随便安了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活活打死在府衙门口了!尸首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长乐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
天灾,固然可怕。
但比天灾更可怕的,是**。是那盘根错节、早已腐烂到了根子里的官僚体系。
沈姐姐的新政,再好,再有远见,可一旦到了地方,被这些贪婪无度的蛀虫所执行,便会立刻变了味道,甚至,成为他们敛财害民的工具。
那个惨死的、名叫姓钱的阴阳司吏,就像是一面镜子。
长乐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沈知遥的影子。她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改革者,在面对一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机器时,是何等的无力与悲壮。
那一夜,长乐第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客栈坚硬的木板床上,眼前反复浮现的,是那些孩子麻木空洞的眼神,是那个老人布满皱纹的、绝望的脸,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钱司吏”的年轻人的惨烈结局。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苏文月所说的那副“担子”,是何等的沉重。
……
离开济州,马车一路向南。
越往南走,景象便越是不同。
当她们进入江南地界的云州府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长乐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同样是春天。
但这里的田野,是望不到边的、生机勃勃的翠绿。水渠纵横交错,引着清澈的河水,灌溉着每一寸土地。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富足而安定的神情。
她们在一座名为“云城”的城市停了下来。
这座城市,长乐在《异闻录》上看到过。书中记载,云城地处三江交汇之处,水网密布,但也因此,水患与水妖作祟之事,历来频发。五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次“江鬼索命”的大案,一夜之间,上百名船工,被拖入江心,尸骨无存,一度成为鬼城。
可眼前的云城,却是一片繁荣景象。
码头上,千帆竞渡,工人们喊着号子,将一船船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往各地。城内,街道整洁,屋舍俨然。
长乐甚至在最热闹的市中心,看到了一个与周围建筑风格截然不同的衙门。
那衙门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阴阳司”。
门口,没有寻常衙役的肃杀之气,反而像个集市般热闹。百姓们进进出出,有的拿着一张发黄的房契,请里面的司吏帮忙看看风水;有的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感谢司吏帮忙解决了家里小孩夜啼不止的毛病;还有一个船老大,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年轻的司吏,讲述他昨夜在江上遇到的、疑似“水鬼”的怪事。
那个年轻的司吏,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一边不时地追问着细节,神情专注,态度亲和,丝毫没有官老爷的架子。
长乐和苏文月走进阴阳司的大堂,看到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告示。
有未来半个月详细的天气预测图,精确到了每一个时辰的阴晴雨雪,提醒百姓何时播种,何时收网。
有最新绘制的云州水道图,上面用红色的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哪些河段水流湍急,暗礁密布,哪些水域曾发生过怪事,需要小心避开。
甚至还有一张“常见鬼魅识别与规避手册”,用通俗易懂的图画和文字,向百姓们科普,如何分辨“水鬼”和“溺尸”,遇到“鬼打墙”该如何破解,家里出现哪些异象,需要及时上报。
这一切,都让长乐感到无比的新奇,也无比的震撼。
在济州,阴阳司吏,是一个因言获罪、惨死杖下的悲剧。
可在这里,阴阳司,却成了一个真正深入民间,为百姓排忧解难,甚至比府衙还要受人信赖的机构。
晚上,她们在江边的一家酒楼吃饭。
邻桌的几个商人,正在高谈阔论。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沈大人啊!”一个锦衣商人感慨道,“五年前,要不是她派来的那位叫林默的阴阳司主官,用雷霆手段,斩了那为祸云江数十年的‘乌江君’,又重新疏浚了河道,建立了这预警堤坝,咱们哪有今天这安稳日子过?”
“可不是嘛!”另一个商人接话道,“我听说,那位林大人,不仅法术高强,还是个经商奇才。他牵头,联合咱们江南几大商会,成立了‘通济行’,统一调度船只,开辟新航路,这才让咱们江南的货,能源源不断地卖到关外去!这几年,大家的钱袋子,可都鼓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林大人为人清廉,赏罚分明。他定下的规矩,谁都不敢坏。在他的治理下,这云州府,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水匪都绝迹了!这才是真正的,朗朗乾坤啊!”
商人们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长乐的耳朵里。
她端着茶杯,怔怔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云城璀璨的万家灯火,倒映在平静的江面上,如同揉碎了一江的星辰。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将这一路走来的所有见闻,都串联了起来。
济州的惨状,与云城的繁华。
钱司吏的死,与林大人的功。
同样的新政,同样的职位,却因为执行者的不同,因为地方官僚体系的差异,而产生了天壤之别、宛如地狱与天堂般的两种结果。
她终于明白了沈知遥的苦心。
沈姐姐推行新政,不仅仅是为了防范那些诡异的灾祸,更深层次的目的,是想用这柄“利剑”,去撬动、去改变那个早已僵化腐朽的、旧的官僚体系!
她想建立一个更高效、更清廉、更贴近民生、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权力系统。
这是一个何等宏大,又何等艰难的构想!
这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妖邪鬼魅,更是朝堂之上,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
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可沈知遥,就在这条路上,孤独地、坚定地,走了整整五年。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一场足以改变国运的、豪赌。
长乐的心中,第一次,对那个平日里总是清冷如水、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沈姐姐,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钦佩与一丝心疼的复杂情绪。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沈姐姐,一个人,竟扛起了如此沉重的一片天。
“现在,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吗?”苏文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长乐转过头,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中,迷茫尽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而坚定的光芒。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