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启程,一路北上,不过半月光景,天地间的景致便已截然不同。那属于京畿之地的最后一丝暖意与繁华,被彻底隔绝在了高耸的雁门关之后。
关外,便是萧凛的“王国”。
一片无垠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广袤土地。
朔风如刀,卷着鹅毛般的大雪,终日在这片天地间肆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目之所及,除了黑色的山峦轮廓与偶尔露出的、枯死的树杈,便只剩下单调而绝望的白。
这里是北境,大昭最锋利的尖刀,也是最苦寒的边疆。
“王府”坐落在距离雁门关百里的一座军事重镇——朔州。与其说是王府,倒不如说是一座扩大了数倍的将军府。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亭台楼阁,只有高大而厚重的石墙,以及用以抵御严寒的、烧得滚烫的地龙。
夜,已经很深了。
府内除了巡逻卫兵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再无半点声响。
书房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出萧凛孑然的身影。
他没有批阅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户的木板被卸下了一半,任由那夹杂着冰晶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室内,吹得他身上那件玄色的常服猎猎作响。
他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酒是北地特有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如火,一线滚烫直入腹中,足以驱散这刺骨的严寒。
一个杯子在他手中,另一个,则空着,静静地放在对面。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自抵达北境之后,他便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忙碌之中。交接军务,巡视防线,安抚民心,整顿吏治……昭武帝给了他总览军政的大权,也同样给了他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常年的战乱与贫瘠,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是兵是民,都活得异常艰难。
白天,他是说一不二,令行禁止的北境王。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处理着所有棘手的问题,脸上不露半分情绪。
可只有到了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当他独自一人时,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疲惫与孤独,才会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喉咙里的灼烧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他的目光,穿过眼前那片被风雪搅得模糊不清的夜幕,望向遥远的南方。
那个方向,是京城。
一座温暖、繁华,却也充满了阴谋与算计的牢笼。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不是在庆功宴上那个身着华丽宫装、安静得像一幅画的她;也不是在朱雀门前那个身着素雅衣裙、独自挡住千军万马的她。
而是更早之前,在沈府那间幽静的书房里,她执着一卷古籍,就着烛光,条理清晰地为他剖析案情的模样。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她的眼神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她身上有种与这个时代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由智慧与见识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的自信。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他记得,离开京城的前一夜,他没有去向任何人告别,却鬼使神差地,策马来到了沈府的墙外。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她院落里那盏彻夜未熄的灯火。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只是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仿佛只有那样,才能从那片温暖的光晕中,汲取到一丝足以支撑自己度过这漫长北境寒夜的力量。
“呵……”
萧凛自嘲地笑了笑,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北境王。
多么尊贵的封号。
天下兵马,谁不羡慕他手握重兵,裂土封疆?满朝文武,谁不嫉妒他圣眷正浓,权倾一方?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顶用无上荣耀打造的王冠,实际上,是一座用冰雪铸就的、永世不得解脱的囚笼。
他被永远地钉死在了这里。
用他的血肉,他的余生,去镇守这片被邪祟侵蚀的土地,去守护那个将他远远推开的、高高在上的皇权。
皇帝的阳谋,玩得滴水不漏。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怨恨的理由。因为从始至终,皇帝给他的,都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恩宠与信任。
他拿起酒壶,为对面那个空着的酒杯,也斟满了酒。
酒液清冽,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在太和殿上,隔着重重人群,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对“冠军侯”的崇拜,没有对权力的敬畏,只有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心疼。
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个世上,或许只有她一人,能真正看懂他。
看懂他一身荣耀之下的疲惫。
看懂他平静面具下的伤痛。
看懂他被册封为王时,那份深藏于心的无奈与悲凉。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可他的知己,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城。
而他,是北境之王。
他的脚下,是万里封疆;他的身后,是数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他的面前,是虎视眈眈的北狄,以及那些潜藏在黑暗中、更加诡谲莫测的邪祟。
他身上的责任,重如山岳。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奢求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风雪,更大了。
有雪花被狂风卷着,飘进了窗内,落在他的肩头,瞬间便融化开来,留下一片湿冷的痕迹。
萧凛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六角的冰晶,在他的掌心迅速消融,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
就像他和她之间那点尚未说出口的、朦胧的情愫,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知道,自己与沈知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这距离,不仅仅是地图上那数千里的官道。
更是身份上的天差地别。他是镇守一方的藩王,她是被卷入朝堂纷争的臣女。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君臣之别”的鸿沟。
更是处境上的云泥之判。他被困在这片冰天雪地里,与鬼魅和杀戮为伍;而她,则身处京城那个巨大的旋涡中心,用她的智慧,与人心和阴谋周旋。
他们就像是两条被命运强行分开的河流,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涌而去,再无交汇的可能。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渐渐习惯北境的寒冷与孤独。
或许,她也会在京城的风云变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们留在彼此记忆中的,或许就只剩下朱雀门前那一次无言的对望,以及太和殿上那一场沉默的告别。
想到这里,萧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细密的、钝痛的感觉。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又端起了对面那个始终空置的酒杯。
他对着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对着南方那个遥远的方向,轻轻地将两个杯子碰了一下。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这一杯,敬你。”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的风雪吹散。
而后,他将两杯酒,尽数饮下。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再也无法驱散他心中那股越来越浓重的寒意。
他知道,从今往后,等待他的,将是无数个这样,与孤独和烈酒为伴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