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镇北王的圣旨,自颁布的那一刻起,便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在京城内外掀起了惊涛骇浪。而启程的日子,更是定得仓促而决绝,不给任何人留下回旋与劝谏的余地。
三日后,便是萧凛离京的日子。
那一天,天色还未亮透,铅灰色的云层便厚重地压满了整个天空,像一床沉重的、浸了水的棉被。辰时未到,京城便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子,随风飘斜。渐渐地,雪势越来越大,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巍峨的宫殿,鳞次栉比的屋檐,纵横交错的街道,便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纯净的白。
整个天地间,一片茫茫。
朱雀门外,长长的御道早已被清扫干净,但新雪仍在不停地落下,很快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一支肃穆的、人数并不算多的队伍,正静静地等候在这里。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匹神骏的、通体乌黑的北境战马。马上的男人,没有穿那身象征着亲王尊荣的华贵礼服,也没有着那件代表着皇后身份的繁复宫装。他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玄色劲装,外面披着一件厚厚的、镶着雪白狐裘的黑色大氅。
他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在风雪中被冻得有些发白,却更显得轮廓分明,宛如刀削。那双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星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前方那高耸入云的、朱红色的城楼。
他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他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城楼之上,巨大的“朱雀门”牌匾之下,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孑然而立。
沈知遥独自一人站在这空旷的城楼上,任由那冰冷的、夹杂着雪沫的北风,吹动她宽大的龙袍与冕冠上垂落的珠帘。
她没有撑伞,也没有带任何随从。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雕刻于此的、孤独的神像。
她的目光,穿过那纷纷扬扬、遮天蔽日的风雪,清晰而准确地,落在了那道熟悉的、挺拔的玄色身影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这漫天的风雪,他们遥遥相望。
没有言语,没有挥手,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是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读懂的,沉默的告别。
吉时已到。
队伍前方的官员,高声唱喏。沉重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了沉闷的“咯吱”声。那支北上的队伍,终于开始启程。
萧凛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在胸前,紧紧地握了一下拳。
那是一个属于他们之间的,只有他们才懂的军中手势。
代表着——保重。
然后,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匹黑色的骏马,便迈开四蹄,引领着整个队伍,朝着北方那白茫茫的、望不到尽头的路,缓缓行去。
沈知遥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队伍,在茫茫的白雪中,渐行渐远。
那道黑色的身影,在这一片纯白的天地间,是如此的清晰,却又在一点一点地,被风雪所吞噬。
她看着他,从一个清晰的人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那黑点也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了天际那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
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啸的风,与无尽的雪。
她没有流泪。
那双早已看透了两世浮沉的凤眸,平静得如同一潭被冰封的深渊,倒映不出这漫天风雪的半分凄冷。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风雪越来越大,在她明黄色的龙袍上,在她十二旒的冕冠上,在她纤长卷翘的睫毛上,都落满了洁白的雪。很快,她整个人,仿佛都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身后传来内侍官小心翼翼的、带着哭腔的劝谏:“陛下,雪大了,龙体为重,请回宫吧……”
沈知遥没有回应。
她仿佛没有听到,又仿佛早已神游天外。她只是固执地,望着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方向,久久地,久久地,站立着。
直到她的身体,几乎要被风雪彻底覆盖,变成一座雪人。
她才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一刻,随着她的动作,积在她肩头的雪,“簌簌”地落下。她的脸色,比这风雪还要苍白,眼神,却比这寒冬还要凛冽。
送走了萧凛,那个她此生唯一的挚爱,她心中最后的一丝牵挂,最后的一点柔软,也随之被彻底冰封。她仿佛卸下了心中最后一道,也是最沉重的一道枷锁。
从此,再无软肋,再无顾忌。
她终于可以,去做那件她谋划已久,也是她重生之后,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
“摆驾,太庙。”
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
大昭的太庙,沿袭了旧朝的规制,供奉着象征皇权正统的列祖列宗牌位。而此刻,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家禁地,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沈知遥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方,她身上的风雪尚未完全融化,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让跟在她身后的内侍与几位闻讯赶来的宗室大臣,都噤若寒蝉。
她没有在那些旧朝皇帝的牌位前停留,而是径直走到了太庙最深处,那座专门用来供奉传国玉玺的祭台前。
祭台之上,一个由纯金打造的、雕刻着九龙祥云的宝匣,正静静地安放着。
在所有太监和大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知遥亲自上前,打开了宝匣。
一方温润而厚重的玉玺,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玉玺,通体由一整块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玺钮为五龙交缠之状,下方印文,是丞相李斯所书的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便是那块令天下无数英雄豪杰,枭雄霸主,为之疯狂,为之喋血,历经数朝,象征着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
它曾被无数双手捧起,也曾被无数人的鲜血浸染。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它本身,就是一部用白骨与阴谋写就的血腥史书。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它。
看着这方代表着无上权力,也代表着无尽血腥争斗的玉玺。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敬畏与尊崇,反而,渐渐浮起了一丝深可见骨的厌恶,与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的决绝。
就是这个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和它所代表的那套腐朽的、男尊女卑的法则,让前世的她,和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女子,沦为权力的附庸,成为男人争夺江山的牺牲品!
就是这个东西,让李烬那样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上皇位,只因为他是所谓的“真龙天子”!
就是这个东西,让满朝文武,至今仍在背地里,对她这个女帝的“正统性”,窃窃私语,心怀叵测!
凭什么?
凭什么皇权要由一块石头来证明?凭什么天下就要由男人来主宰?
一股压抑了两世的,滔天的怒火与恨意,猛地从沈知遥的心底喷薄而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猛地伸出双手,将那方沉重的传国玉玺,从金匣中捧了起来!
“陛下,不可!”
一位年迈的宗室王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想要阻止。
然而,已经晚了。
沈知遥抱着那方玉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然的光芒。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高地举起了它,然后,对着脚下那坚硬无比的、铺设太多的特制金砖,狠狠地,砸了下去!
“不——!”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庄严肃穆的太庙中响起。
“铛——!”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巨响,骤然炸开!
那方承载了近千年皇权气运的传国玉玺,与坚硬的金砖,发生了最猛烈的碰撞。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方象征着“受命于天”的无上宝物,在半空中,迸裂出无数道刺眼的裂纹。
紧接着,“哗啦”一声!
它应声而碎,裂成了无数块大小不一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死寂。
整个太-庙,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在场的太监、宫女、大臣、宗室,全都傻了。他们保持着跪倒或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脑中一片空白。
玉玺……碎了?
传国玉玺……被当今陛下,亲手……砸碎了?
这……这是疯了吗?!
“陛下疯了!陛下疯了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了这片死寂。
紧接着,所有人,都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纷纷瘫软在地,瑟瑟发抖。他们看着那满地的玉玺碎片,如同看着世界末日的降临,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欺师灭祖!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然而,那个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的女帝,却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的碎片中央。
她看着那些曾经被万人追捧,如今却和路边碎石无异的玉块,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一丝畅快的笑容。
她要打碎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块玉玺。
她要打碎的,是那套禁锢了天下人数千年的、男权至上的、腐朽不堪的继承法则!
她要打碎的,是“女子不如男”的枷锁!是“后宫不得干政”的偏见!是“君权神授”的谎言!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臣子们,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太庙。
“传朕旨意。”
“朕的皇权,非上天所授,非玉玺所证!朕的皇权,来自于朕自己,来自于这天下万民的拥戴与信服!”
“朕今日碎玺,非为悖逆祖宗,实为开创万世之基业!”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从今往后,我大昭的皇位传承,将不再拘泥于血脉,更不受限于性别!”
她站在那片破碎的玉光之中,衣袂飘飘,宛如一尊浴火重生的神只,对着整个旧世界,降下了她最终的,也是最骄傲的审判。
“唯贤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