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自太和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后,转眼,已是五年。
五年,足以让昔日血流成河的宫殿金砖,在宫人们日复一日的小心擦拭下,重新变得光可鉴人,再也寻不到半点暗红的痕迹。五年,也足以让一场颠覆朝堂的叛乱,在史官的笔下,凝固成寥寥数行冰冷的文字,渐渐被世人淡忘。
李烬的死,如同一块巨石被投入深湖,虽曾激起滔天巨浪,但当一切尘埃落定,湖面终究会恢复平静。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旧时代,连同那些不甘的野心与阴谋,都一并被埋葬。大昭王朝的最后一个隐患,被彻底清除。
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正于大昭的版图上,缓缓展开画卷。
女帝沈知遥,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铁腕与智慧,励精图治。
她对外,恩威并施,整顿边防,令四方蛮夷不敢来犯;对内,澄清吏治,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开办女学。短短五年间,曾经因战乱而凋敝的国土,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田野间,是麦浪滚滚,丰收在望;城池内,是商贾云集,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圣明天子”的赞誉,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们交口称赞着这位开创了新纪元的女帝,同时也津津乐道着她与那位大昭朝唯一一位男性皇后之间的传奇爱情。
皇后萧凛,北境的战神,女帝的利刃。他在平定叛乱之后,便解甲归田,不再执掌兵权,安心地以“皇后”的身份,陪伴在君王的身侧。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昔日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银甲将军,如今只在面对一人时,才会流露出那份独有的温柔。
帝后同心,琴瑟和鸣。这在百姓眼中,是天作之合,是江山稳固的最好象征。满朝文武,也早已习惯了每日早朝之后,看到萧凛等候在殿外,自然而然地牵起女帝的手,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神仙眷侣,会携手共享这太平盛世,直至白头偕老。
然而,就在这盛世画卷铺展得最为绚烂的时刻,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同一盆刺骨的寒冰,兜头浇下,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错愕。
大昭承平五年,秋。金殿早朝。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切都如往常般井然有序。户部尚书正躬身奏报着今年秋粮的收成,龙椅之上的沈知遥,神色平静地听着,偶尔颔首,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波澜不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将是一个平淡而顺利的早朝时,侍立在龙椅之侧的大太监,却忽然上前一步,手中展开了一卷明黄的圣旨。
“陛下有旨——”
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朝堂的宁静。
群臣立刻跪伏于地,山呼万岁,心中却都有些疑惑。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亦无大事发生,为何会突然颁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后萧氏,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昔有从龙之功,后有定国之劳,朕心甚慰。然凤鸾之身,岂可久居深宫,明珠蒙尘?朕思虑再三,不忍见将帅之才,埋没于后廷之内。”
圣旨的开头,还是对皇后的褒奖之词,群臣听着,只当是陛下又要赏赐皇后什么珍宝,并未在意。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每一个跪在地上的大臣,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兹特册封皇后萧凛,为镇北王!赐北境朔州、云州等十座城池为封地,永世承袭!恢复其北燕王室身份,依亲王之礼建制,开府设衙,自行统辖!”
“轰——”
这几句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朝堂之上,投下了一颗惊天巨雷!
册封皇后为王?还是手握十座城池,可开府建衙的实权亲王?甚至……恢复他前朝王室的身份?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古以来,何曾有过如此荒唐之事!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更何况是册封一位男性皇后,让他成为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藩王?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年迈的御史大夫,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当场站起来死谏。
然而,那大太监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用一种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冷酷的语调,念出了这道圣旨最关键,也是最无情的一条。
“镇北王萧凛,即刻启程,前往封地,镇守北疆,护我大昭万世太平。”
“无诏,终身不得入京。”
最后八个字,如同八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钉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太和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才的哗然与震惊,此刻都化作了彻骨的寒意。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封赏?
这分明就是放逐!
一道以无上荣宠为包装,内里却藏着最残忍、最决绝的利刃的——放逐令!
无诏,终身不得入京。
这意味着,那位曾经与陛**肩作战,同床共枕的皇后,将永远地被驱离这座京城,驱离他挚爱的君王身边,直至死亡。
为什么?
所有人的脑中,都盘旋着这个巨大的疑问。他们完全无法理解,那对被天下人艳羡的璧人,为何会突然走到这一步。他们看向龙椅之上,只见女帝沈知遥面沉如水,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刚刚下令放逐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臣子。
而此刻,这道旨意的主人公,萧凛,正在坤宁宫的庭院里,耐心地修剪着一株沈知遥最爱的白梅。
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他褪去了那一身象征着皇后身份的繁复宫装,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整个人显得俊朗而温和。那双曾握过长枪,染过鲜血的手,此刻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动作轻柔而专注。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她下朝回来,看到这株被修剪得极富禅意的梅树,一定会很开心。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沈知遥,而是一个连滚带爬跑来报信的小太监,和那道足以将他整个人都劈碎的圣旨。
当他听完小太监泣不成声的复述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手中的银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脸上的温柔与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茫然的苍白。
镇北王?
十座城池?
无诏,终身不得入京?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猛地推开身前的小太监,发疯一般地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冲去。沿途的宫人侍卫,看到他那双赤红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眼睛,都吓得纷纷跪地,不敢阻拦。
“砰——!”
养心殿的大门,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殿内,沈知遥已经换下了一身朝服,正静静地坐在御案之后,临摹着一幅前朝的书法名帖。她听到这巨大的声响,只是缓缓地抬起眼,手中的紫毫笔,甚至都没有一丝的颤抖。
她似乎,早就在等他了。
“为什么?”
萧凛冲到御案前,双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响。他死死地盯着她,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与愤怒,而变得嘶哑不堪。
“沈知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甚至没有再用“陛下”这个称呼。
沈知遥将手中的笔,轻轻地搁在笔架上。她抬起头,平静地迎上他那双充满了伤痛与质问的眼眸。
“圣旨上,不是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吗?”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写清楚了?”萧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惨笑一声,指着自己的心口,“你让我去当什么镇北王,然后永远不许我再回京城!这就是你所谓的写清楚了?沈知遥,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我为你挡过箭,你为我疗过伤!我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在赏赐我,还是在……赶我走?”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她放在桌案下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许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很轻,却足以让萧凛狂怒的心,瞬间冻结。
“萧凛,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萧凛喘着粗气,依旧死死地瞪着她。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清晰,无比真诚。每一个字,都像是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萧凛那颗正在滴血的心。
他的愤怒,因为这句话,瞬间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沈知遥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但那平静的水面之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爱意与痛楚。
“正因为如此,”她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我才不能将你留在身边。”
“什么意思?”萧凛的声音沙哑地问。
“我是君,你是臣。”沈知遥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萧凛,你和我之间,永远隔着君臣之别。我是一国之君,是大昭的天子!而你,是手握重兵,威名赫赫的北境战神,是前朝北燕的王室后裔!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站起身,缓缓地绕过御案,走到他的面前。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轻轻地,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与决绝。
“我登基五年,朝局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那些世家大族,那些前朝旧臣,他们表面上对我俯首称臣,背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想要找出我的错处,我的把柄!”
“而你,萧凛,我唯一的挚爱……”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他,“你就是我最大的软肋,也是他们最想攻击的把柄。”
“只要你一天是我的‘皇后’,他们就会一天不停地拿你的身份做文章!他们会说我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他们会忌惮你的兵权,构陷你拥兵自重;他们会利用你的存在,来动摇我的皇权!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凛浑身剧震,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是不懂这些朝堂之上的阴谋诡计,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些会成为她将他推开的理由。
“我不希望,”沈知遥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真的不希望,让你一辈子都屈居于‘皇后’这个名号之下。它对你来说,不是荣耀,是枷锁,是囚笼!你是一只属于天空的雄鹰,萧凛,你不该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为了我,折断你的翅膀。”
“让你回到属于你的北方,回到那片辽阔的草原和雪山,做回那个自由自在的王,做回那个可以策马扬鞭,笑傲沙场的萧凛……这才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爱与保护。”
她终于说完了。
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萧凛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他爱了整整两世的脸。他从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加深沉的痛苦,与更加决绝的牺牲。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放逐他,她是在……保护他,也是在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解放他。
她要他,替她,自由地活下去。
而她自己,将独自一人,留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夹杂着无尽的酸楚,猛地冲上了萧凛的喉头。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要抱住她,想要告诉她他不在乎什么名号,不在乎什么朝臣的攻击,他只想陪着她。
可他知道,他不能。
因为她是君。
这个决定,她不是在与他商量,而是在……下旨。
他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都在她这番冰冷而深情的剖白之下,化作了无力的碎片。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垂下了眼眸。
“臣……”
一个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