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惨叫声被利刃割断,化作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随着最后一名叛军被禁军的横刀贯穿胸膛,那狂暴的、撕心裂肺的喊杀声,便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洪流,骤然退去。整个太和殿,在经历了地狱般的喧嚣之后,猛地坠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兵刃上的铁锈味与人体内脏的腥膻,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屠宰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高大的蟠龙金柱上,被飞溅的鲜血泼洒出大片诡异的暗红图腾。地面上,原本光可鉴人的金砖,早已被一层厚厚的血浆所覆盖,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溪流,在尸体与尸体之间的缝隙里,缓缓流淌。
断裂的兵刃,破碎的甲胄,扭曲的肢体,圆睁的、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眼眸……这里是大昭的权力中枢,是举行国家大典,接受万邦来朝的至圣之所,此刻,却成了一座堆满了祭品的修罗场。
所有参与叛乱的旧臣与士兵,都已被就地格杀,无一幸免。
活下来的人,那些身经百战的禁军卫士,此刻也都是浑身浴血,甲胄残破。他们拄着卷了刃的兵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眼前这惨烈至极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这些铁血汉子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然而,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去处理自己的伤口,也没有人去检视同胞的死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下意识地,越过了这片尸山血海,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同一个焦点上。
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之前。
那里,躺着一具尚在温热的尸体,是前朝的废帝,李烬。他背心中箭,面朝下地倒在血泊里,一只手还保持着临死前奋力伸出的姿态。
而在他的尸体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孑然而立。
沈知遥。
她依旧戴着那顶象征至高皇权的十二旒冕冠,身上的龙袍却已不再是纯粹的明黄,下摆处被溅上了点点血迹,更有一角,被李烬死前的手紧紧攥住,捏出了一团狼狈的褶皱。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生与死,皇权与败寇,前朝与今朝,曾经的夫妻与如今的仇敌……所有尖锐而矛盾的元素,都凝聚在了这方寸之间,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无声张力与巨大讽刺的画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从脊骨深处升起的寒意。
萧凛站在不远处,他手中的龙胆亮银枪的枪尖,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血。他没有去看那些被他斩于枪下的亡魂,他所有的心神,都死死地锁在沈知遥那看似平静的背影上。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握着冰冷枪杆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是一片青白。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怕。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怕沈知遥会因为李烬这最后的、以命相护的举动而有所动容。
李烬该死,他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赎其罪孽。可他偏偏选了这样一种方式死去——为了保护沈知遥而死。这是一种最恶毒的绑架,即便是以死亡的形式,他也要在她坚不可摧的心上,重新刻下自己的名字。
萧凛比任何人都清楚,沈知遥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亲手斩断了所有的过往,将一颗真心淬炼成了寒冰与钢铁。她那颗坚如磐石的道心,是新生的“大昭女帝”的根基,更是她赖以生存的最后壁垒。
可现在,李烬用自己的性命,化作了一柄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凿向了那壁垒最深处的、曾经的裂痕。
若是……若是她因此而心软了呢?哪怕只是一丝的怜悯,一丝的动容,都可能让那坚固的堤坝,出现一道足以致命的缺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不敢想象,一旦她的“道心”动摇,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准备着,只要她流露出半点脆弱,他便会立刻上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这满殿窥探的目光。
然而,他所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沈知遥缓缓地,低下了头。
冕冠上垂落的十二道珠帘,轻轻晃动,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却遮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漠。她的目光,落在了脚下那具正逐渐冰冷的尸体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神啊。
没有仇人伏诛的快意,没有旧爱逝去的悲伤,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意外与波澜都没有。那眼神,平静,淡漠,疏离,就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说,更像是在看一件毫无生命的、碍事的死物。
她眼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水,澄澈而凛冽,清晰地倒映出李烬死不瞑目的惨状,却吝于为这最后的、以命相护的举动,泛起哪怕最微小的一丝涟漪。
仿佛这个男人的生与死,爱与恨,都与她再无半分干系。
然后,她动了。
所有人都看到,女帝陛下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似于洁癖的、细微的嫌恶。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龙袍的衣角上,那被李烬临死前死死攥住的地方,已经变得褶皱不堪,还沾染了他手上的血污。
她弯下腰,伸出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自己龙袍的衣角。
紧接着,她开始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力道,将那片衣角,从李烬那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中,一点,一点地,抽离出来。
这个动作很慢,慢到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烬的手指,因为死亡的到来,正逐渐收紧,呈现出一种僵直的、青灰色的状态。那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沈知遥每抽出一分,那名贵的云锦龙袍,便会发出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灵巧而稳定,始终与李烬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保持着一丝微妙的距离,仿佛多一分的触碰,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玷污。
终于,随着最后一根手指的松开,那片被攥得不成样子的衣角,彻底恢复了自由。
沈知遥直起身,她甚至没有用手去拂平上面的褶皱,只是任由它垂落着,仿佛那上面沾染的,是世界上最肮脏的污秽。
从始至终,从她开始抽离衣角,到最后彻底站直身体,她的目光,都没有再落到李烬的身上哪怕一分一毫。
她没有为他整理仪容,没有为他合上双眼,更没有,为他流下哪怕半滴眼泪。
冷漠。
极致的冷漠。
这才是对他那场自我感动的、以命相护的表演,最残忍,也最彻底的报复。
她缓缓地转过身,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仿佛身后的一切,都已是腐朽的、不值一提的尘埃。她的目光,越过这尸山血海,望向了被血色浸染的、遥远的天际。
新的一天,快要来了。
而她,也早已不是昨日的沈知遥。
她还记得,重生之后,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柴房里,她对着自己许下的第一个誓言。
——从今往后,沈知遥为自己而活。此生,绝不再为李烬,流一滴眼泪。
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