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皇极殿的灯火,终于一盏盏熄灭。褪去了白日里君临天下的威严,属于女帝沈知遥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与孤寂。
寝殿之内,并未燃起安神的熏香,空气中,只有一丝清冷的、如同月光般的凉意。
沈知遥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她并未看镜中那张,因为连日处理朝政而略显疲惫,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只被她从暗格中取出的,小小的琉璃瓶上。
那瓶子,不过拇指大小,通体剔透,毫无杂质。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种梦幻般的光晕。瓶身光滑,没有任何雕饰,只在瓶口处,用一小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做了塞子。
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除了她自己,这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晓的秘密。
她缓缓地,拔开了那枚玉塞。
将瓶身,倾斜。
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在瓶口凝聚,欲滴未滴,倒映着烛火,宛如一颗,即将破碎的星辰。
这不是什么绝世的甘露,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这是……她的眼泪。
重生之后,她曾对自己立下血誓——此生此世,绝不再为李烬,那个将她凌迟背叛,害死她腹中孩儿的男人,流下一滴眼泪!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她以为,那颗在烈火中,被焚烧成灰烬的心,早已坚硬如铁,再也不会为任何事,而感到疼痛。
可她错了。
人的情绪,终究不是理智,能够完全掌控的野兽。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着那冰凉的瓶身。那些被她强行封印的、痛苦的记忆,如同被惊扰的潮水,再一次,从灵魂的最深处,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同样寂静的深夜。
就在她登基之后不久,为了尽快稳定前朝留下的烂摊子,她常常批阅奏折至天明。
那一夜,她看到了一份,来自江南的陈情奏本。上面说,当地一个乡绅,为了侵占邻居的家产,竟买通官府,诬告邻家三岁的孩童是“妖孽转世”,要将其沉塘祭河神。
“三岁……”
当看到这两个字时,沈知遥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僵!
一股如同被冰锥刺穿心脏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的全身!
前世的记忆,如同狰狞的鬼魅,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孩子。
那个,她还未来得及,看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听他叫一声“娘亲”的……孩儿。
她只记得,在他成型之后,常常会在她的腹中,顽皮地,踢动着小脚。那是她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里,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她甚至,已经为他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孩,便叫“长安”,愿他一生,喜乐平安。
可最后,他却连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没有。
一杯来自李烬“恩赐”的毒酒,不仅断送了她的性命,更让她,亲身感受着,腹中的骨肉,是如何在剧痛中,一点点,化为了一滩血水……
那种痛,是凌迟之痛的千倍,万倍!
是足以,让她的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永恒的……诅咒!
“嗬……嗬……”
沈知遥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她的眼前,一片血红。那份江南的奏本,早已被她攥得变了形。
不行……
不能哭……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那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告诉自己,沈知遥,你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软弱的女人了!你是皇帝!你的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是,那源自一个母亲的,最原始的悲恸,又岂是意志,能够轻易压制的?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发酸。
一层薄薄的水雾,不受控制地,氤氲了她的视线。
就在那第一滴泪水,即将冲破眼眶,滚落脸颊的瞬间!
她用一种快到极致的速度,从怀中,取出了这个琉璃小瓶。
她仰起头,将瓶口,对准了自己的眼角。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
它没有落在奏折上,没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是,精准地,落入了那小小的琉ri璃瓶之中。
“啪嗒。”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听闻的声响。
那是,她身为一个母亲,为自己那惨死的孩儿,流下的,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血泪。
这之后,又有过一次。
那是,在她设计,引诱平西侯入局,师父为了保全她,选择用自己的“死亡”,来为她铺平道路的那一夜。
当她从萧凛的口中,得知师父“身死”的噩耗时。
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天崩地?陷。
师父,是她两世为人,除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之外,唯一的亲人。是那个,将她从泥沼之中拉出来,教她权谋,授她武艺,给了她复仇资本的人。
她以为,师父只是她复仇的棋子。
可直到,她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他的时候,她才明白,那座早已冰封的心里,不知何时,已经为那个老人,留下了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那晚,她站在角楼之上,任由冷风,吹透她的衣衫。
悔恨,与痛苦,如同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即将失控的情绪。
于是,她再一次,拿出了那个琉璃瓶。
将那滴,为师父而流的,充满了愧疚与不舍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收集了起来。
久而久之。
在那些,被仇恨与孤独,反复煎熬的深夜里。
在那些,前世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的瞬间。
这个小小的琉璃瓶中,积攒了,薄薄的一层,晶莹的液体。
这些泪水,是她所有痛苦、软弱和不甘的见证。
是那个,隐藏在女帝威严面具之下,名为“沈知遥”的女人,全部的……脆弱。
而今天,是时候,让这些见证了她所有痛苦的泪水,去完成它们,最后的使命了。
……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
那一天,是启明元年,最盛大的一日。
沈知遥,力排众议,册封萧凛为“后”。
那场惊世骇俗的册封大典结束之后,喧嚣散尽,夜色降临。
一身玄色凤袍的沈知遥,并未与她的“皇后”共度良宵。她来到了自己的书房,召见了一个,如同影子般,效忠于她的人。
锦衣卫指挥使,影六。
“陛下。”影六单膝跪地,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沈知遥没有说话,她只是将那个,一直贴身收藏的琉璃瓶,放在了桌案之上,缓缓地,推到了影六的面前。
“这是何物?”影六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去碰。
“是药,也是毒。”沈知遥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清冷,“从今天起,将它,混入李烬每日的饮食之中。”
她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此物,无色无味。但,朕在里面,加入了一种,从西域古法中寻来的秘术。”
沈知遥缓缓地,站起身。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轮,被册封大典的喜庆,染上了一层红晕的明月,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它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但是,长期服用,会慢慢地,侵蚀他的视神经。最终,让他,彻底失明。”
影六的身体,猛地一震!
失明!
对于一个,曾经拥有整个天下的帝王而言,这比死亡,还要残忍!
“朕,不要他死得太痛快。”
沈知遥转过身,月光,为她那绝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霜。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足以将整个地狱,都为之冻结的,彻骨的寒意与恨。
“朕要他,活着。”
“朕要让他,失去双眼,再也看不见,这片他曾经拥有过的江山!”
“朕要让他,再也看不见,朕的模样!”
“朕要他,就在那座,为他精心打造的黄金笼中,在无尽的黑暗和疯狂里,慢慢地,腐烂,枯萎……”
“直到,化为一滩,连蝼蚁,都嫌弃的……烂泥!”
这番话,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魔咒,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好几分。
影六,这位见惯了世间所有酷刑的锦衣卫头领,在听完之后,也忍不住,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最极致的爱,会衍生出最极致的恨。
这位陛下的手段,当真是……狠绝到了极点!
“属下,遵旨。”
影六双手,恭敬地,捧起了那个,看似精致无害,实则,比世间任何剧毒,都要恶毒的琉璃小瓶。
然后,他的身影,便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御膳房的偏僻角落,有一个,专门为海棠旧邸那位“贵人”,准备的小厨房。
每日的餐食,都由专人制作,专人检查,再由专人,送去。
影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小厨房的阴影里。
此时,厨子刚刚做好了一碗,清淡的肉糜粥。这是,为了维持那个疯子,最基本的生命体征,而特制的食物。
影六走了过去。
正在试毒的太监,看到他胸前那标志性的飞鱼纹样,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将手中的银针,掉进碗里。
“指……指挥使大人……”
影六没有理会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琉璃小瓶。
他拔开玉塞,将瓶中那薄薄一层,晶莹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入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糜粥里。
那些液体,入碗即化,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更没有散发出任何,异样的气味。
仿佛,他倒进去的,只是几滴,普通的清水。
“送过去。”影六重新盖好瓶塞,对着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太监,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
海棠旧邸。
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雅致与诗意,反而,被一种阴森、癫狂的气息,所笼罩。
送饭的太监,战战兢兢地,将食盒,通过笼子下方的一个小门,递了进去。
笼子里,那个曾经的帝王,李烬,正蜷缩在角落。他的身上,墙壁上,地上,全都是他用自己的血,写下的,那三个扭曲的名字。
闻到食物的香气,他那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
然后,他便如同饿了数日的野狗一般,猛地扑了过来!
他打翻了碗,根本不用勺子,直接用那双,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抓起滚烫的粥,疯狂地,往自己的嘴里塞去!
他吃得狼吞虎咽,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在这碗,能让他苟延喘息的食物里,到底,被加入了什么。
他更不会知道。
这些,由他最爱的女人,为他流下的,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泪水,将会,一点一点地,夺走他眼中,最后的光明。
让他,永坠黑暗,万劫不复!
角楼之上,沈知遥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手中的那个琉璃小瓶,已经空了。
她的心中,那最后的一丝,属于过去的,名为“沈知遥”的软弱,也随着那些泪水的消失,彻底……被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