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块,寒意刺骨。
小太监那一声声声泪俱下的、尖锐的指控,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回荡在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大殿之内。
禁军统领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怒”。
侍卫们的眼中,是看着阶下囚的“鄙夷”与“冷漠”。
内侍总管王谦,依旧低眉顺眼地立在阴影之中,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塑,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缝里,却闪烁着一丝看好戏般的、了然的精光。
而龙椅之上的李烬,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用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猎物。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她的辩解,她的恐慌,她的崩溃。
然而,他们失望了。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的、谋害太后的滔天罪名,阿遥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
那张清秀而平静的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于嘲讽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眼前上演的这出拙劣大戏,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幼稚的闹剧。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越过那个还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喊着“陛下明察”的小太监,直直地,迎上了龙椅之上,那道审视的、冰冷的视线。
“陛下。”
她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清冷,平稳,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臣,请陛下恩准,由臣,亲自检验此物。以证清白。”
她没有辩解,没有喊冤。
她只是,提出了一个,在所有人听来,都近乎于狂妄的要求。
亲自检验?
一个已经被认定为凶手的阶下囚,竟然,还妄想亲自检验“凶器”?
那禁军统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讥讽的冷笑,正要开口驳斥。
然而,李烬,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准。”
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浓厚的兴趣。
他倒要看看。
这个女人,面对如此绝境,究竟,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谢陛下。”
阿遥平静地叩首。
随即,在众人那混杂着惊疑、鄙夷、与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走到那个禁军统领面前,伸出了手。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气度。仿佛她不是一个正在被审判的囚犯,而是一个,正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高高在上的主祭者。
那禁军统领被她这股气势所慑,竟是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包作为“物证”的毒药,递了过去。
阿遥接过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药包,却没有立刻打开。
她转过身,对着王谦,微微颔首:“有劳王公公,取一根银针,一尊香炉,以及火石来。”
王谦看了一眼龙椅上的李烬,见他并未反对,便立刻躬身应道:“是。”随即,便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快,他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回来。
托盘上,不多不少,正好是阿遥所要的三样东西。
阿遥将药包,轻轻地放在御案的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油纸之内,是一些呈现出灰白色的、细腻的粉末。
她先是捻起一根崭新的、在灯火下闪烁着润泽银光的银针。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她将那根银针,缓缓地,刺入了那堆灰白色的粉末之中。
御书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小李子,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银针,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
片刻之后。
阿遥将银针,缓缓地,抽了出来。
那根银针,依旧是通体雪亮,光洁如新!
没有半分,变黑的迹象!
“这……这怎么可能?!”
那禁军统领,失声惊呼!
按照常理,若是剧毒之物,银针触之,必会瞬间发黑!这,是连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
可现在……
李烬的眉头,也微微地,蹙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小李子,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阿遥却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
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放下银针,又从那药包之中,用指甲,拈起了极为少量的一撮粉末。
然后,她将那撮粉末,轻轻地,撒入了面前那尊小巧的、铜制的香炉之中。
随即,她拿起火石,“嚓”的一声,打出一簇火星,点燃了炉中的引火之物。
一缕极细的、青白色的烟雾,便从那香炉的镂空盖子之中,缓缓地,飘散了出来。
伴随着那缕青烟,一股极为奇特的、带着一丝丝甜腻与草木腥气的异香,也瞬间,弥漫在了整个御书房之内。
这股香味,并不难闻。
但不知为何,吸入鼻中,却让人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后颈,也隐隐地,窜起了一股莫名的凉意。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只有阿遥,神色自若。
她甚至还微微闭上眼睛,仿佛是在仔细地,品鉴着这股奇特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重新转向了龙椅之上的李烬。
她缓缓地,躬身一拜。
“陛下,检验,完毕。”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强大的自信。
“此物,并非剧毒。”
“它的名字,叫做‘假死草’。”
“假死草?”李烬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个名字,他闻所未闻。
“是的,陛下。”阿遥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此草,乃是西域的一种奇特植物,本身,并无毒性。人若少量误食,最多,也只是会产生一些麻痹、昏睡的症状。正因其特性,常被一些江湖术士,用来制造‘假死’的骗局,故而得名。”
她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个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小太监。
随即,她的话锋,猛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但是!”
“此物,虽本身无毒,可一旦,与另一种东西的花粉混合,便会,化作一种,无色无味,却能于无形之中,侵蚀心脉、错乱神智的,天下奇毒!”
“而那种东西的名字,想必,在场已经有人,很熟悉了。”
她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
“七。星。海。棠。”
轰——!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之上!
七星海棠!
那不正是,前些时日,毒害太后娘娘的,罪魁祸首吗?!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立刻就明白了阿遥话中的深意!
这个局,是一环扣一环的!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连环计!
“而方才,这位禁军统领大人,从这位小李子公公身上搜出的这包药粉,”阿遥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包药粉之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其中,却偏偏,缺少了那最为关键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味催化之物——七星海棠的花粉。”
“试问,一个想要继续毒害太后娘娘的凶手,为何,会带着一包,根本就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无用的废料?”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那个禁军统领,和那个早已瘫软如泥的小太监脸上!
那禁军统领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为什么?
他根本,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不仅如此。”
阿遥并没有就此停下。
她乘胜追击,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更为致命的漏洞。
“陛下请看,这包药粉的分量,不过区区数钱。如此微末的剂量,即便,它真的是已经混合好的剧毒。想要在守卫森严的慈安宫内,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太后娘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服下,并且,还要达到致命的效果,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法,看似高明,实则,却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关键的常识——用量。”
“如此少的份量,根本,就不足以对太后娘娘,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她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愈发锐利。
“它,与其说是用来下毒的毒药,反而,更像是……”
“一个,为了嫁祸于人,而精心准备的,道具!”
一番分析,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有理有据,环环相扣!
直接将这盆,原本想要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原封不动地,又推了回去!
整个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堪称惊艳的、绝地反击,给彻底镇住了!
就连龙椅之上的李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也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真正的震惊!
这个女人……
她的心思,究竟,缜密到了何种地步?!
她的胆识,又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境界?!
此时此刻,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小李子,早已是汗如雨下,抖如筛糠。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这个女人的身影,正在无限地拔高。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乡野医女!她……她分明就是一个,能看穿人心的,魔鬼!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
阿遥,却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早已被恐惧,彻底击溃的可怜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声音,也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这‘假死草’,虽本身无毒。但它的粉末,却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特性。”
“那便是,其粉末,极为细腻,可以通过人的皮肤,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从你,将这包药粉,贴身藏好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吧?”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我独家秘制的解药……”
她的声音,顿了顿。
随即,她用一种,近乎于慈悲的、却又残忍到了极致的语调,缓缓地,吐出了,那最后的,审判。
“你便会,先是感觉,腹中绞痛如刀割,随即,便是七窍流血,最终……”
“肠穿肚烂而死。”
“神仙,难救。”
这番话,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小李子那早已脆弱不堪的、最后一根神经之上!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无比的惨叫!
他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那种对死亡的、极致的恐惧,瞬间,便彻底摧毁了他那早已崩溃的理智!
“解药!给我解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贵妃娘娘的威胁,也顾不上,什么家人的性命!
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他像一条疯狗一般,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阿遥的脚下,抱着她的腿,涕泪横流地,疯狂磕头。
“我说!我全都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解药啊!”
“是贵妃娘娘!是张贵妃娘娘!”
“是她!是她身边的蓉儿姑姑,找到了奴才!是她给了奴才这包药!也是她,给了奴才五百两银票!”
“她让奴才,将这包药藏在身上,然后,再故意被禁军的人抓住!她让奴才,一口咬定,是您!是您指使奴才,这么做的!”
“奴才……奴才也是被逼的啊!奴才的爹,欠了好多赌债!奴才的娘,又得了重病!奴才……奴才也是没办法啊!”
“陛下!陛下饶命啊!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才是主谋啊!求阿遥医官,给奴才解药啊!奴才不想死!奴才真的不想死啊……”
他那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凄厉的哭喊与招供,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御书房。
将那隐藏在幕后的、所有的肮脏与阴谋,都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了,这朗朗乾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