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格,在慈安宫温润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洒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
阿遥收回搭在太后脉搏上的三根手指,原本微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太后娘娘凤体已无大碍。”她站起身,对着斜倚在软榻上的太后,恭敬地回道,“毒素已清,心脉也已稳固。只需再辅以温补的汤药,静养月余,便可彻底康复如初。”
“好,好啊!”太后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她拉着阿遥的手,亲切地拍了拍,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信赖,“阿遥啊,你可真是哀家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哀家这把老骨头,只怕早就化作一抔黄土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太后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性子又清冷沉稳的年轻医官,是越看越喜欢,越发地倚重。
“娘娘言重,此乃臣分内之事。”阿遥的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她又仔细叮嘱了管事嬷嬷几句日常饮食的禁忌,这才躬身告退。
踏出慈安宫温暖如春的殿门,一股夹杂着松柏清香的寒气,便扑面而来,让她那因殿内熏香而有些发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片被朱红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湛蓝的天空。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朗朗乾坤之下,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正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暗中悄然张开,而自己,便是那网中央的猎物。
张贵妃,绝不会就此善罢甘甘休。
而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也绝不会,对一个突然出现、并且拥有“神奇医术”的自己,毫无戒心。
暴风雨,随时,都会来临。
她正思忖着,准备沿着宫道,返回太医院当值。
然而,她刚刚走下慈安宫的台阶,一个身影,便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来人,正是当今皇帝李烬的贴身内侍总管,王谦。
“阿遥医官,请留步。”
王谦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谦恭温和的笑容。但阿遥却能从他那双微微眯起的、如同老狐狸一般精明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隐藏极深的、冰冷的审视。
“王公公。”阿遥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心中,却是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咱家在此,恭候多时了。”王谦的腰,微微躬着,姿态放得极低,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属于皇权的威压,“陛下,要见您。请吧,阿遥医官。”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方向,通往的,正是整个大周王朝的权力中枢——御书房。
阿遥的心,在那一瞬间,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御书房。
那个地方,对她而言,比任何一座炼狱,都更加可怕。
前世,她曾无数次,满怀着爱意与憧憬,踏入那里。为他红袖添香,为他研墨铺纸,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却不知,那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算计与阴谋。
她沈家满门的罪证,便是在那里,被他亲手,用朱笔圈定。
将她打入掖庭,永世不得翻身的圣旨,也是在那里,由他亲口,冷漠地颁下。
而此刻,她将要再一次,踏入那个地方。
却是以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有劳王公公引路。”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她垂下眼帘,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掩藏。
从慈安宫到御书房的路,并不算长。
可这一路,阿遥却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汉白玉的栏杆,雕龙画凤的飞檐,金碧辉煌的宫殿……所有的一切,都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那些早已被她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再一次,不受控制地,从灵魂深处,疯狂地涌出。
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被押解着,从这条路上走过时,那决绝而悲壮的背影。
她仿佛又听到了,李烬在这条路上,是如何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出最残忍的谎言。
“知遥,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沈家一个清白。”
“知遥,你暂且在掖庭委屈几日,等风声过去,朕……朕便立刻接你出来。”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却字字句句,都淬满了世间最恶毒的剧毒!
阿遥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之中。那尖锐的刺痛,让她那颗几乎要被仇恨所吞噬的心,强行地,保持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沈知遥,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场滔天的大火之中。
现在的她,是阿遥。
是一个,从地狱深渊之中,爬回来的,只为复仇的恶鬼!
终于,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庄严肃穆的御书房,出现在了眼前。
王谦在殿门前停下脚步,对着里面,恭声通传:“陛下,阿遥医官,带到。”
“让她进来。”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这个声音……
这个曾无数次在她耳边,说着甜言蜜语,也曾无数次在她梦中,化作催命符咒的声音!
阿遥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御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由顶级墨锭和名贵龙涎香混合而成的、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曾经是她的最爱。
而现在,却只让她觉得,阵阵作呕。
大殿的正中,那张由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宽大的御案之后,李烬,正端坐于龙椅之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常服龙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而威严的光泽。
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枚通体温润的、上好的羊脂白玉佩。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那是一块,她再熟悉不过的玉佩。
那是当年,她亲手为他求来的,护身符。
他曾对她发誓,此生,玉佩绝不离身。
呵呵……
何其讽刺!
阿遥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着。但她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属于乡野医女的、谦卑而恭顺的模样。
她走到大殿中央,缓缓跪下。
“臣,阿遥,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谄媚,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李烬没有让她起身。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他只是用那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深邃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陌生的女人。
那目光,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她的皮肉、她的骨骼、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烬手中的那枚玉佩,偶尔与指节碰撞,发出的、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阿遥就那样,静静地跪着,头颅微垂,身形笔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的塑像。
她知道,这是李烬在试探她。
他在用他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来碾压她,来逼迫她,来让她,从内到外,彻底崩溃,从而,露出破绽。
可惜,他面对的,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个眼神,便心慌意乱的沈知遥了。
而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回来的,复仇者!
终于,就在那股压力,几乎要将空气都凝固成实质的时候,李烬,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
“是。”
阿遥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迎着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没有丝毫的闪躲。
李烬紧紧地,盯着她。
这是一张,清秀,干净,却又普通至极的脸。
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也找不到,任何一丝,他熟悉的痕迹。
可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的脸,却拥有着一双,让他完全看不透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时的爱慕或恐惧,也没有臣子见到他时的敬畏或谄媚。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如同千年寒潭般的,死寂。
这种感觉,让李烬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强烈的不安与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朕问你,”他将手中的玉佩,重重地,放在了御案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的医术,师承何人?”
质问,终于开始了。
阿遥垂下眼,恭敬地,将那套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说辞,滴水不漏地,复述了出来。
“回陛下,臣无门无派。臣本是京郊青石镇人士,父母早亡。后被一位云游四方的郎中所收养,便跟着师父,四处行医,学了些粗浅的皮毛之术。”
“粗浅的皮毛之术?”李烬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你的‘皮毛之术’,倒是比朕这太医院里,所有的国手圣医,都要高明啊。”
“臣,不敢。”阿遥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太医院的诸位大人,医术精湛,臣望尘莫及。只是,臣的师父,生平最喜专研一些疑难杂症,也搜集了不少偏方古法。太后娘娘所中之毒,恰好……恰好臣曾在一本古籍之上,见过类似的记载。故而,才能侥幸,寻得破解之法。”
她将一切,都归功于“古籍”和“侥幸”。
这是一个,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哦?古籍?”李烬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逼视着她,“那本书,现在何处?”
“回陛下,那本古籍,乃是师父云游时,偶然所得的孤本。三年前,师父他老人家仙逝,臣便遵从他的遗愿,将他生前所有的医书,连同那本古籍,一并……焚烧,随他老人家去了。”
她回答得,天衣无缝。
死无对证。
李烬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动作之中,找出哪怕一丁点的、撒谎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平静地,讲述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烬的耐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下令,将这个女人拖下去,用尽所有的酷刑,撬开她的嘴,看看她的骨头,究竟是不是铁打的!
然而,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出事了!”
御书房那厚重的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撞开!
一个身穿禁军统领服饰的武将,带着两名侍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他们的手中,还押着一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瘫软的小太监!
“放肆!”王谦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御前失仪,你们是想找死吗!”
“陛下恕罪!”那禁军统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邀功般的激动,“臣等……臣等方才在巡视慈安宫时,发现此人形迹可疑,便将其拿下!谁知……谁知竟从此人身上,搜出了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正是一包,毒药!
李烬的瞳孔,猛地一缩!
跪在地上的阿遥,在看到那个被押着的小太监时,心中,便发出了一声冰冷的、了然的冷笑。
小李子。
慈安宫里,那个最是胆小怕事、又嗜赌如命的小太监。
果然,是她。
果然,还是用了这种,最拙劣,却也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说!”李烬的声音,瞬间变得如同寒冬的冰凌,“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你,想做什么!”
那名叫小李子的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被侍卫狠狠地按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他的目光,惊恐地,在李烬那张布满杀气的脸上,和阿遥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上,来回扫视。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阿遥的身上。
他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一磕头,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尖利的声音,嘶喊道:
“陛下!陛下饶命啊!奴才……奴才也是被逼的啊!”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跪在一旁的阿遥。
“是她!是她啊陛下!”
“是这位阿遥医官!是她给了奴才这包毒药!她说……她说太后娘娘的病,还未痊愈,余毒未清,需要……需要用此药,以毒攻毒!”
“她还许诺奴才,事成之后,便给奴才一大笔银子,让奴才出宫过好日子!奴才……奴才一时鬼迷了心窍,这才……这才答应了她啊!”
“求陛下明察!这一切,都是她指使奴才做的啊!”
人证!
物证!
俱在!
这番声泪俱下的指控,如同一道惊雷,在御书房内轰然炸响!
那禁军统领和侍卫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与愤怒的表情。
王谦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精光。
整个御书房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利剑一般,齐刷刷地,射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纤细的身影。
谋害太后!
这可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阿遥缓缓地,抬起头。
她看着眼前这拙劣不堪的、漏洞百出的栽赃嫁祸。
看着那个,一边嘶喊着指控自己,一边却又不敢与自己对视的小太监。
看着那个,一脸“震惊”,实则早已胸有成竹的禁军统领。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张,高高在上的、冰冷的龙椅之上。
她看着李烬。
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又无比冷酷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震惊与意外。
有的,只是一种,如同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时,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等待的眼神。
那一刻,阿遥的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她彻底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张贵妃,为了除掉她这个眼中钉,而设下的计谋。
这,更是李烬,为了试探她,为了逼出她真实面目,而亲自导演,并默许上演的……
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