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无边的黑暗与死寂,瞬间如同潮水般将两人吞没。
甬道内,阴冷潮湿的气息,比洞口处浓郁了十倍不止,仿佛浸泡在千年寒潭的潭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岩石的霉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座巨大坟墓里的陈腐空气。
“滴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滴声,在空旷幽深的甬道中回响,被无限放大,敲击在人的心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沈知遥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晃,“噗”的一声,一簇微弱的、豆大的橙黄色光焰,在这极致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起来。
光亮有限,仅仅只能照亮周身三尺之地。更远的地方,依旧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萧凛无声地走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整个人如同一只警惕的猎豹,感官提升到了极致,戒备着黑暗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
沈知遥举着火折子,将光亮凑近了身旁的岩壁。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溶洞!
火光所及之处,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开凿痕迹。那些痕迹深浅不一,有的粗糙,有的精细,清晰地记录下了当年开凿此地时,所使用的铁钎、石锤等工具的形状。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粗糙的凿痕。每一道痕迹,仿佛都在向她诉说着一个被掩盖了数十年的、疯狂而浩大的秘密工程。
“看。” 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痕迹很新,最多不过四五十年。但这些更深的……它们要古老得多。”
她指着岩壁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痕迹。一种痕迹较浅,边缘还带着些许锋利,显然是近几十年的手笔。而另一种,则深嵌入岩石之中,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水流侵蚀得无比圆滑,显然是更早之前留下的。
这说明,对此地的改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分阶段进行的工程。
他们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
甬道并不宽敞,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碎石,稍有不慎,便会滑倒。越往里走,那轰隆隆的水流声便越来越清晰,如同有千军万马,正在地心深处奔腾咆哮。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甬道豁然开朗。
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出现在他们面前。河水漆黑如墨,在火光的映照下,翻滚着浑浊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往无前地冲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河道两岸,有人工修筑的、用巨大青石垒砌的堤坝。
沈知遥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了河道中央,一处让水流发生巨大偏转的所在。
在那里,几块如同小山一般的巨石,被人用鬼斧神工般的手段,硬生生地楔入了河床之中。这些巨石的摆放位置,刁钻至极,它们与岸边的堤坝相互配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导流屏障,强行将原本直流的河水,扭转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弯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而在那弯折之处的岸边,沈知遥还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用精铁铸造而成的水闸。水闸早已锈迹斑斑,但依旧坚固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掌控着这条地下水龙的命脉。
眼前的一切,与她在藏书阁那份水文图上看到的,分毫不差!
她的猜测,被印证了!
“他们不只是改变了河流的走向……他们重塑了它的灵魂。”沈知遥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根本不是人力之所能及!要在地底深处,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简直无法估量!而且,这一切,还必须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李烬……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这场惊天的布局?
他们顺着人工修筑的河岸,继续向着水流被扭转后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又看到了数个类似的水闸和导流石坝。每一个,都精准地设置在关键的节点上,它们环环相扣,将这条狂野不羁的地下暗河,驯服成了一条完全按照设计者意愿流淌的“龙”!
蜿蜒,盘旋,回转,昂首……
沈知遥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地勾勒着这条被强行改造后的水道走向。一个酷似“龙形”的轮廓,在她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她的心,也随之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终于,他们来到了这条人造河道的尽头。
这里,是一个相对宽阔的巨大洞窟。水流在这里汇聚,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然后,从洞窟底部的一个巨大豁口,重新潜入更深的地底。
而洞窟的正中央,有一块高高隆起的、如同祭台般的巨大岩石。
沈知遥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那块岩石。
“龙头……”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里,就是他们伪造的‘龙脉’的‘龙头’位置。”
那所谓的“天降祥瑞”,那块刻着“天命在烬”的石碑,当初,就是从这里,被“挖”出来的!
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沈知遥的胸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她为前世那个愚蠢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天下那些被蒙蔽了十五年的苍生,感到愤怒!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萧凛,却突然拉住了她。
“等等。”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座“龙头”祭台,投向了洞窟最深处,一处毫不起眼的石壁。
“气流不对。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口。”
沈知遥一怔,举着火折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石壁,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布满了青苔和水痕。
萧凛走上前去,伸出手,在那片湿滑的石壁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在洞窟中回响。当他敲到其中一块岩石时,声音,却陡然变得有些空洞。
找到了!
萧凛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掌,狠狠地拍在了那块岩石之上!
“轰隆!”
一声巨响,碎石四溅。那块岩石,竟被他硬生生地拍得向内凹陷了进去!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响起。整片石壁,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缓缓地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后面的、漆黑的方形洞口。
一股干燥、陈腐,还夹杂着铁锈和硫磺味道的空气,从洞口里,扑面而来。
一个密室!
沈知遥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密室里,隐藏着比外面这条人造暗河,更加核心、更加致命的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密室。
密室的空间不大,约莫只有三四丈见方,四壁都是用平整的青石板砌成,显然经过精心的修葺。
密室的角落里,堆放着大量的铁器。铁钎、石锤、镐头、铲子……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锈迹,显然已经在这里存放了许多年。
而在另一边,则码放着十几个用油布封口的木箱。萧凛走上前,用匕首划开其中一个箱子的封口。
一股刺鼻的、带着硝石和硫磺味道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箱子里,装满了黑褐色的颗粒状粉末。
火药!
沈知遥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她立刻明白了,当年那场“天降祥瑞”,所谓的“巨石自山巅滚落”,根本不是天意,而是靠着这些火药,人为制造的一场爆炸!
而在火药箱的旁边,还摆放着几个密封的陶土罐子。沈知-
遥打开其中一个,一股磷粉特有的、如同鬼火般的腥味,扑鼻而来。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光武朝实录》中的记载:“……麒麟山,紫气东来,地涌金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谓的祥瑞之光,所谓的紫气金莲,不过是利用水流,将这些磷粉,在特定的时间,带到山间的溪流或瀑布之中,磷粉遇水自燃,便会产生那种如同鬼火般的、绚丽而诡异的光芒!
骗局!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最让她震惊的。
密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石桌。石桌上,平铺着一张巨大而完整的、用某种兽皮硝制而成的图纸。
这张图纸,比她在藏书阁中看到的任何一张,都要详细,都要精准!
它清晰地标注了整座麒麟山的地形地貌,每一处山涧,每一条溪流。更重要的是,它用朱砂笔,详细地绘制出了整条地下暗河的改造工程!
每一处水闸的位置,每一条新开凿的水道的走向,每一块导流巨石的角度和尺寸,甚至连需要动用的人力、工期、以及材料的预算,都用蝇头小楷,在旁边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不仅仅是一张工程图!
这简直就是一份……一份伪造天命的、详尽无比的罪证!
沈知遥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当她看到图纸一角,关于如何利用水流和磷粉,在特定时辰,制造出“祥瑞”之光的详细说明时,她的身体,都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这张图纸,一旦公之于众,李烬那“天命所归”的谎言,将瞬间土崩瓦解!
她的手,抚上那冰凉的兽皮图纸,指尖,顺着图纸的边缘,缓缓地滑向右下角的落款处。
她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鬼蜮之辈,能设计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惊天骗局!
然后,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只见图纸的右下角,盖着两个鲜红的、刺目无比的印章。
一个印章的篆文,她认得,正是当朝国师玄虚子的私印。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另一个……
另一个,与国师印并排盖在一起的、更大一些的方形将印……
那熟悉的字体,那刚劲的笔锋,那每一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刻在骨子里的细节……
平西侯印!
是她父亲,平西侯沈策的将印!
“轰——!”
沈知遥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若非被身后的萧凛及时扶住,她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她的父亲……那个在她心中,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英雄,那个战功赫赫、忠君爱国的大周战神……
怎么会参与到这场伪造龙脉、欺君罔上的惊天骗局之中?!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她伸出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扑到了石桌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印章,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
没有错。
真的是她父亲的将印!
这一瞬间,无数个前世今生,被她刻意忽略的疑点,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父亲的赫赫军功,为何总是伴随着李烬的步步高升?
平西侯府的权势,为何在李烬登基之后,达到了顶峰?
还有李烬……他为何在扳倒了所有政敌之后,偏偏要对劳苦功高的父亲下手?又为何,要用那种羞辱的方式,将自己,赐给父亲为妾?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沈知遥瞬间明白了。
她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被冤杀的忠臣。他也是这场惊天骗局的参与者,甚至是……主谋之一!
他为李烬伪造龙脉,欺瞒天下,立下了这桩从龙的“不世之功”,这才换来了那泼天的军功和侯爵之位!
而李烬,那个多疑、狠辣的帝王,在利用完父亲这颗最重要的棋子之后,又怎会容忍一个掌握着自己最大秘密的人,活在这个世上?
所谓的赐婚,根本不是羞辱。
而是灭口!
一个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
将她这个知晓内情的“棋子”,赐给另一个知晓内情的“棋子”,让他们父女相残,让他们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最后,再将他们,连同这个秘密一起,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好狠的心!好毒的计!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沈知遥的口中喷出,洒在那张记录着惊天阴谋和无耻背叛的图纸上,将那两个鲜红的印章,染得愈发妖异、刺目。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