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透过安康县主府水榭的雕花窗棂,洒下一地清冷的银辉。
沈知遥将最后一卷从藏书阁中誊抄出来的水文图,在桌案上缓缓铺开。烛火之下,那朱墨交错的线条,宛如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无声地控诉着那场被深埋在地下的、偷天换日的惊天阴谋。
水榭之外,所有侍女早已被她遣退。此刻,能听到她心跳声的,只有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
一袭玄衣的萧凛,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色在烛光的映衬下,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就是我的发现。”沈知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李烬的‘龙脉’,是假的。是靠着改造山体内部的地下暗河,强行制造出的一个风水骗局。这座山的本名叫野狼坡,一个被前人视为不祥之地的荒山。”
她将那几份不同年代的县志和舆图,一一推到萧凛面前。从“野狼坡”到“麒麟山”的演变,清晰得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所有的书面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但是,我需要亲眼看到,我需要找到他们改造山河的物证。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谎言,彻底撕碎。”
说完,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萧凛,一字一句地说道:“可麒麟山,是皇家禁地,重兵把守,我无法靠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向另一个人,展露自己计划中最核心的一环。这不仅仅是分享一个秘密,更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人心,赌的是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人。
萧凛的目光,从那些图纸和文字上扫过,最终,重新落回到沈知遥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震惊或骇然,平静得仿佛沈知遥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小事。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一座镀金的笼子,终究还是笼子。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没有问这个计划有多么疯狂,没有问一旦失败会有怎样万劫不复的后果。他只是问,她需要他做什么。
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沈知遥那颗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流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一个能让我们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麒麟山的机会。”沈知遥说道。
萧凛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片刻之后,他抬起眼帘,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我的这副病骨头,或许,终于能派上点用场了。”
三日后,御书房。
李烬刚刚批阅完一摞奏折,正端起参茶,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北燕质子凛殿下,求见。”
李烬的眉峰微微一蹙,有些不耐地睁开了眼睛。萧凛?那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来做什么?
自打瘟疫平定之后,这个质子就愈发地安分守己,整日闭门不出,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李烬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宣。”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很快,萧凛便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御书房。
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袍,越发衬得他面无血色,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躬身行礼,动作迟缓,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低低地喘息几声。
“罪臣……萧凛,参见陛下……”
李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这就是曾经让大周边境头疼不已的北燕战神的儿子?真是虎父犬子。
“免礼,平身吧。”李烬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你不在质子府里好好养着,跑到朕这里来,所为何事?”
萧凛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期盼和卑微的表情,再次躬身道:“启禀陛下……罪臣自幼体弱,沉疴难返……近日听闻,京郊麒麟山,乃大周龙脉所在,龙气充沛,祥瑞环绕……罪臣斗胆,恳请陛下天恩,准许罪臣……前往麒麟山脚下的皇家别院暂住些时日,或可……或可沾染些许龙气,苟延残喘……”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一副将死之人,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怜模样。
李烬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险些笑出声来。
龙气?
真是愚蠢得可笑!一个亡国之子,也配沾染他大周的龙气?
不过,这个请求,倒是让他感到了一丝愉悦。这说明,连这个敌国的质子,都对他的“天命所归”深信不疑。这天下,还有谁会质疑他皇位的合法性?
李烬的心中,充满了对萧凛这个将死之人的怜悯和身为胜利者的宽宏。而且,让一个亡国之子去沐浴“龙气”,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佳的、向天下人彰显他胸襟与仁德的政治作秀。
“龙气?你倒不如去求神拜佛来得实在。” 李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不过,朕一向仁慈。去吧。或许那山间的空气,能让你多活几日。”
他大度地一挥手,恩准了。
“罪臣……罪臣叩谢陛下天恩!”萧凛立刻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伏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退时,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再次开口:“陛下……罪臣此去,路途颠簸,身边也离不得医者照料。安康县主医术超群,罪臣……可否请她作为随行医女,一同前往?”
这个请求,更是合情合理。安康县主如今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神医,一个病入膏肓的质子,点名要她随行照料,再正常不过了。
李烬此刻心情正好,根本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想也没想便点头应允。在他看来,无论是萧凛,还是沈知遥,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让他们凑在一起,反而更方便他派人监视。
就这样,一张通往皇家禁地的通行令,被他们用一种最光明正大、最无可指责的方式,成功地拿到了手。
麒「麒麟山居」别院,坐落在麒麟山南麓,是一处专门供皇室成员前来祭祀或避暑时居住的行宫。
院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景致清幽雅致,但院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大的围墙,将别院与外界彻底隔绝。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耸的哨塔,上面站着手持强弓硬弩的神策军士兵。围墙之外,更是有成队的禁军铁骑,来回巡逻,铁甲森森,寒光凛冽。
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萧凛的车驾,在经过了三道关卡的严格盘查之后,才被允许进入别院。
沈知遥以“随行医女”的身份,安顿在了萧凛所居住主院的偏殿之中。她一进房间,便立刻走到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外面的地形和防卫布局。
这里的守卫,比她想象的,还要森严百倍。
夜,很快便降临了。
当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在西边的山峦之后,整座麒麟山,便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山林间,只有巡逻禁军手中火把的光亮,如同鬼火一般,星星点点,来回移动。
亥时三刻,夜色最浓。
萧凛屏退了所有奉命在此“伺候”的下人,理由是“需要静养,不喜人扰”。那些内务府的眼线,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违逆。
偏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换上了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萧凛,出现在了门口。
他褪去了白天那副病弱不堪的伪装,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眼神锐利,气息沉凝。那单薄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令人心悸的爆发力。
沈知遥也早已准备妥当,同样是一身劲装,将所有的必需品,都装在了一个小巧的牛皮囊中,绑在腰间。
“准备好了?”萧凛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知遥点了点头。
“跟紧我。”
话音未落,萧凛的身影便如同一缕青烟,瞬间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
沈知遥紧随其后。
萧凛的轻功,高得超乎想象。他几乎不曾在地面上停留,矫健的身影,如同一只灵猫,在屋檐、墙头、树梢之间,悄无声息地起落穿行。
沈知遥虽然也有些功底,但要跟上他,却极为吃力。萧凛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一个转角处,他猛地停下,转身,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的腰。
“别往下看。别出声。信我。”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不等沈知遥反应,一股强大的力量便将她带离了地面。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地倒退。脚下,是巡逻禁军的火把,头顶,是稀疏的星辰。他们就像暗夜中的一只飞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掠过了别院高大的围墙,正式潜入了麒麟山的山林之中。
山中的戒备,比山外更加恐怖。
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的光亮,将山林间的几条主要道路,照得如同白昼。更有无数的暗哨,如同毒蛇一般,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里。
但这一切,在萧凛面前,仿佛都形同虚设。
他总能精准地找到防卫最薄弱的缝隙,总能在两队巡逻兵交错的瞬间,带着沈知遥,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过。
沈知遥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有好几次,禁军的靴子,几乎就从他们藏身的灌木丛边踩过,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汗味和铁锈味。
两人在密林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沈知遥凭借着自己超凡的记忆力,不断地在脑海中,将眼前的地形,与藏书阁中的那份地下水文图,进行比对。
“往西北方向,大约三百步,应该有一处断崖。”她压低声音,在萧凛耳边说道。
萧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调整了方向。
果然,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后,一处陡峭的断崖,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崖下,传来隐约的水声。
“就是这里。”沈知遥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根据图纸记载,那条被改造过的地下暗河的入口,就隐藏在这片区域的某个地方。
两人开始沿着断崖的边缘,仔细地搜索起来。
月光被浓密的树冠所遮挡,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只能依靠着微弱的星光和过人的眼力,一寸一寸地寻找。
半个时辰后,萧凛在一片垂挂着藤蔓的崖壁前,停下了脚步。
他拨开厚厚的藤蔓,一个只有半人高的、黑漆漆的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洞口里吹了出来。
找到了!
沈知遥的心头一喜,刚想上前,却被萧凛一把拉住。
“别动。”
萧凛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工具,蹲下身,在洞口的地面上,极其小心地探查起来。
“手法粗糙,却很有效。是用来杀人,而不是抓人的。他们从没想过,会有人找到这里,更没想过有人会试图进去。”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只见他用那工具,轻轻地在地面上撬动了一下,一根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细如发丝的绊线,被他挑了出来。绊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洞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石孔。石孔深处,隐约可见蓝汪汪的金属尖端。
是淬了剧毒的弩箭!
沈知遥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刚才她贸然闯入,此刻,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
这还只是第一道机关。
萧凛凭借着自己对机关术的惊人了解,有条不紊地,开始破解洞口的连环陷阱。
绊索之后,是压力板。他引导沈知遥,精准地踩在几块绝对安全的石块上,绕了过去。
压力板之后,洞壁两侧,还设有喷射毒雾的喷口。萧凛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粉末,迎风一撒,那刺鼻的毒雾,便被中和了。
最后,在山洞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石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一个九宫格形状的转盘。
这是最棘手的一道机关。一旦输错密码,不仅石门会永久锁死,整个山洞,都有可能崩塌。
沈知遥的心,提到了最高点。
萧凛却显得异常镇定。他伸出手,手指在九宫格的转盘上,缓缓地抚摸着,仿佛在感受着石块下,那些齿轮的细微转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眼中精光一闪,手指飞快地在转盘上,按照一个奇特的顺序,按动了几下。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
那扇看似天衣无缝的石门,竟然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古老的潮湿气息,夹杂着湍急的水流声,从石门后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然。
他们成功了。
成功地,踏入了这条被伪造成“龙脉”的地下暗河的甬道。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李烬隐藏了十几年的、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