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内,一盏孤灯如豆,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沈知遥清瘦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挣扎的孤魂。
找到了病源,确认了毒素,沈知遥心中那块最沉重的石头落了地。但她很清楚,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与死神赛跑。
她没有片刻停歇,立刻在庙中那张积满灰尘的供桌上铺开了一张粗糙的草纸。她研开随身携带的墨锭,手持狼毫,蘸饱了墨汁,手腕悬空,笔锋落下,一行行清隽而有力的字迹,迅速出现在纸上。
“解‘红煞’之毒,须以内外双法共治。外法者,以烈酒、雄黄、艾草熏蒸病患之衣物居所,断其毒气蔓延。内法者……”
写到此处,她笔尖一顿。
她从怀中那个贴身收藏的锦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用油纸包裹的“百毒藤”根茎。此物是解“红煞”奇毒最核心的引子,它能中和血脉中毒素的烈性,为后续的治疗争取宝贵的时间。
但这远远不够。
“红煞”之毒,其性至阳至烈,入体后如烈火燎原,最伤肝胆。毒素虽解,但五脏六腑受损,元气大伤,病患依旧会因为脏器衰竭而死。必须有一味药性同样霸道,能清热燥湿、泻肝胆实火的药材作为主药,才能将盘踞在脏腑中的余毒,彻底清除干净。
她的笔尖再次落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龙胆草。
没错,就是龙胆草。唯有这味苦寒之药,才能以其雷霆之势,直入肝胆,荡涤邪火,救人于危亡。
写下药方,沈知遥立刻将其分为两份。一份是外用的消毒防疫之法,另一份则是内服的汤药方剂。她起身走到庙门口,对着黑暗中一个负责在此地巡逻、听候差遣的府衙小吏招了招手。
那小吏早已见识了这位沈大人的雷厉风行,不敢怠慢,连忙提着灯笼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敬畏和恐惧交织的神情。
“将这份方子,立刻送到隔离区外的守城将军手中。”沈知遥的声音清冷而决绝,“让他立刻照方抓药,组织人手,熬制汤药。记住,城中所有药铺的龙胆草,有多少要多少,一株都不能少!另外,让他调集全城所有的烈酒、雄黄和艾草,送到这里来!”
“是,是!小人遵命!”那小吏接过方子,如获烫手山芋,一溜烟地跑向了远处那道代表着“生”的栅栏。
命令传达下去,沈知遥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站在庙门口,望着无边的黑暗,心中默默计算着。城南疫区,受感染者至少万人以上,即便病情有轻有重,但要彻底控制住疫情,所需的龙胆草,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京城虽大,但龙胆草并非什么常用的大宗药材,各家药铺的储备量,必然有限。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那名小吏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满是死灰之色。
“沈……沈大人……”他喘着粗气,几乎要跪在地上,“外……外面的回话了。城中所有药铺的龙胆草,全部搜罗到一起,也……也只够熬制不到五百人的药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啊!”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沈知遥的心上。
没有足够的龙胆草,她的方子,就是一张废纸!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数万百姓,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慢慢地被毒素吞噬,化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两世为人,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束手无策。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庙中,从药箱底层翻出了几本她随身带来的医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页一页地飞速翻阅着,希望能找到可以替代龙胆草的药材。
灯火下,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一滴冷汗,从她的额角滑落,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没有任何一种药材,能像龙胆草一样,兼具如此霸道的清热与泻火之效!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际,指尖划过一页介绍京畿地区草药分布的图志时,一行小字,猛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京郊西山,名曰‘鬼见愁’之悬崖,其阳面峭壁之上,多生野生紫龙胆,其色深紫,其性至烈,药效十倍于寻常龙胆草。然,其地势险峻,云雾缭绕,下临万丈深渊,非猿猴不能攀也……”
西山,鬼见愁!
沈知遥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希望,就像是黑暗的尽头,透出的一丝微光,瞬间照亮了她死寂的心。
可是,这丝微光,很快又被更加深沉的绝望所替代。
地势险峻,寻常采药人根本无法到达……
她被困在这疫区之中,寸步难行。就算她能出去,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爬上那“鬼见愁”的悬崖?
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
多耽搁一天,这里就会多出成百上千具尸体!她等不起!
沈知遥缓缓合上医典,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挫败感,涌了上来。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关公的神像,抱着双膝,第一次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庙外,病人的呻吟和绝望的哭嚎,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地提醒着她,死亡的脚步,正在不断逼近。
就在她一筹莫展,心神俱疲之际,一个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破庙门口,戛然而止。
这个脚步声,与那些病患虚浮的、拖沓的脚步声截然不同。它沉静,内敛,充满了力量。
沈知遥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月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了一体。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即便只是一个轮廓,也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迫人气势。
“谁?”沈知遥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右手已经悄然握住了一直藏在袖中的银针。
那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那张俊美无俦,却又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面容。
竟然是萧凛!
沈知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疫区,是连鬼神都避之不及的绝地!他不是应该在他的靖安王府中,“重病”缠身,闭门谢客吗?
“你怎么进来的?”沈知遥站起身,声音中充满了戒备。这道封锁线,由禁军把守,固若金汤,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的?
萧凛的目光,落在她那张因连日劳累而显得格外憔悴的小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心疼。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径直走了进来,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放在了供桌上。
油布打开,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小壶清水。
“我知道你进来之后,定是水米未进。”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这死寂的破庙中,仿佛带着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知遥看着那些食物,又看了看他。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作黑衣打扮的随从,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气息内敛,一看便知是顶尖高手。
“回答我的问题。”沈知遥没有去碰那些食物,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萧凛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世上,还没有我萧凛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区区一道栅栏,拦不住我。”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傲气。
沈知遥沉默了。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以靖安王府那遍布天下的情报网和暗中培养的势力,潜入一个戒备森严的疫区,或许并非难事。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换了一个问题,语气却依旧冰冷,“这里很危险,不是靖安王王爷该来的地方。”
“你都知道这里危险,你又为何要来?”萧凛反问道,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锁着她,“明知是皇帝的催命符,为何还要接?”
沈知遥的心猛地一震。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是了,他有自己的情报网,宫中的风吹草动,又岂能瞒得过他。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脆弱。
“你遇到了麻烦。”萧凛没有再逼问,而是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你需要龙胆草,大量的龙胆草。京城的储备,不够。”
沈知遥霍然转身,惊愕地看着他:“你……”
“我的人,一直守在外面。”萧凛淡淡地解释道,“你和那个小吏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竟然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从她领旨出宫的那一刻起,他的人,恐怕就一直跟在暗处!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了沈知遥的心头。有被人窥探的恼怒,有计划被打乱的警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
在这片被全世界抛弃的死亡之地,竟然还有一个人,不顾生死,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沈知遥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京城没有,便是没有。难不成,你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变不出来。”萧凛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但是,我可以去采。”
他上前一步,拿起那本被沈知遥扔在一旁的医典,直接翻到了记载着“鬼见愁”的那一页。
“西山悬崖,我知道那个地方。”
沈知遥彻底愣住了。她看着萧凛那张因为刻意伪装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那地方,九死一生。他“重病”在身,如何去得?
她下意识地便要开口拒绝,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拒绝。因为她背后,是数万条等着救命的人命。她没有资格,为了自己那点莫名的情绪,而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去冒险。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两个字。
“多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Gesal的干涩。
萧凛却笑了。他的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瞬间驱散了这破庙中的阴冷和死气。
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他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你救过我,现在换我帮你。”
“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毅然转身,对着身后的两名心腹沉声下令:“备马,即刻动身,目标西山!”
“是!”两人齐声应道,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
萧凛没有再回头,他带着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破庙,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外面的无边夜色之中。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同样干脆。
沈知遥快步跟到庙门口,却只来得及看到几个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越过了那道沉重的栅栏,消失在了通往西山方向的黑暗中。
夜风吹来,带着疫区特有的**气息,拂动着她额前的碎发。
她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道象征着隔离与死亡的栅栏边,遥遥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在战斗。一个人在刀光剑影中挣扎,一个人在阴谋诡计中求存。她的心,早已被前世的仇恨和今生的算计,磨砺得坚硬如铁,紧绷如弦。
然而此刻,望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那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