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整个静心苑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巨大的恐慌所淹没。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沈知遥,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在传旨太监离去的那一刻,她便已从地上站起,神色平静地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春禾吩咐道:“备马车,去太医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瞬间安抚了惶乱的人心。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更没有临行前的依依不舍。她就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冷静地开始清点自己的兵器。
太医院的药库中,沈知遥亲自推开一排排药柜,指尖迅速划过那些贴着标签的抽屉。她没有去拿那些名贵的人参鹿茸,而是精准地挑选了几味最关键的药材——清热解毒的金银花、连翘,祛湿化浊的藿香、佩兰,以及几味用于压制烈性毒素的偏门药草。
太医院的御医们远远地看着,无人敢上前搭话。他们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女掌事,在药库里从容不迫地拣选药材,那神情仿佛不是要去一个九死一生的疫区,而是为了一场寻常的风寒症开方。敬畏、同情、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
取完药,沈知遥没有停留,直接返回了静心苑。
她走进后院那片亲手开辟的药圃,此刻,一些植物已经冒出了嫩绿的幼苗,在夕阳下透着勃勃生机。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看似寻常的草药,最终停留在角落里几株颜色微深、叶片形状奇特的植物上。
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一把特制的小玉铲,连根带土地挖出了其中两株。这两株草药,一株名为“龙胆冰心”,能护住心脉,在剧毒攻心之时,为人争得一线生机;另一株则更为诡异,名为“百毒藤”,本身无毒,却能吸附和中和百种奇毒,是她前世在一本孤本上看到的异种,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培育出来。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底牌,也是她敢于孤身踏入地狱的依仗。
将一切准备妥当,她换上了一身最简单利落的青色布衣,将长发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背上一个沉甸甸的药箱。
当她走出静心苑大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春禾等人跪在门外,泪流满面,却不敢再出言阻拦。
沈知遥没有回头。
她孤身一人,登上了那辆早已备好的、朴实无华的马车,车轮滚滚,在寂静的宫道上,朝着那个代表着死亡与绝望的方向,决然驶去。
马车行出皇城,穿过内城,京城的萧条景象便毫无遮拦地展现在眼前。曾经彻夜不息的灯火,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摇曳。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兵丁手持火把,脚步匆匆地走过,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越往城南,空气中那股**的、甜腻的尸臭味便越发浓重,混合着刺鼻的草药味,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瘟疫的气息。
终于,在一条宽阔的街道尽头,一排由巨木和铁丝网组成的、高大的路障,赫然出现在眼前。路障之后,火把的光亮连成一片,无数身披甲胄的士兵手持长矛,神情肃杀地驻守在那里,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分界线。
这里,便是疫区的入口。
马车缓缓停下。
沈知遥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来者何人!此乃疫区,速速退去,违者格杀勿论!”一名看似是头领的将士厉声喝道,他的声音沙哑,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暴躁。
守在这里的每一天,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煎熬。他们听着隔离区内传来的凄厉惨嚎,闻着那无孔不入的尸臭,每个人都像是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当他们看清来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月光下,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独自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背着一个药箱,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凡尘中人。
短暂的惊愕之后,便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
“一个女人?”那将士眉头紧锁,粗声粗气地说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滚!别在这里碍事!”
另一个士兵也嗤笑道:“嘿,这小娘们儿是疯了吧?还是想男人想疯了,跑到这鬼地方来?”
污言秽语传入耳中,沈知遥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清冷的声音,在肃杀的夜风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当“太医院掌事沈知遥”、“全权处置”、“违者立斩”这些字眼传出时,所有士兵脸上的嘲讽和不屑,瞬间凝固了。
那为首的将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会派一个女人来处理这场连太医院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瘟疫。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他不敢违抗圣旨。那明黄色的绸缎和鲜红的玉玺大印,是他惹不起的存在。
他极不情愿地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上前,沉重地拉开了路障的一角,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沈……沈大人,请吧。”将士的声音生硬无比,带着几分不甘和嘲讽,“不过卑职可得提醒您,这道门,有进无出。您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沈知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提起药箱,没有丝毫的犹豫,毅然决然地迈开了脚步,走进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一刻,身后沉重的路障“轰”的一声,再次合拢。仿佛隔开的,是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一步踏入,天壤之别。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污浊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沈知遥的口鼻。那是尸体腐烂、呕吐物、草药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强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当场呕吐。
沈知遥的胃部猛地一阵翻涌,但她只是闭了闭眼,强行将那股恶心感压了下去。
她缓缓睁开眼,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然后,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便残忍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街道上,随处可见用破草席卷着的尸体,有些甚至连草席都没有,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路边,四肢僵硬,皮肤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疹子,已经开始发黑腐烂。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时不时便会落下,去啄食那些无人收敛的尸身。
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但从里面,却不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痛苦压抑的呻吟声,以及濒死前的哀嚎。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绝望的死亡交响曲。
偶尔有几个还未被感染的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从阴影中走出,拖走一具尸体,扔到街角堆积如山的尸堆上,然后再如同行尸走肉般,消失在黑暗中。
这里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只有死亡,和等待死亡的漫长煎熬。
饶是沈知遥两世为人,见惯了生死,此刻也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所震撼。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冰冷的刺痛。
但她没有时间去感伤和恐惧。
她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很快,她便选中了街角一处废弃的关帝庙。庙宇虽然破败,但地方还算宽敞,而且有个半露天的院子,通风良好,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疫病的交叉感染。
她走进庙中,将沉重的药箱放在供桌上。供桌上的关公像早已蒙尘,威严的脸上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悲悯。
沈知遥没有片刻休息,她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几个琉璃瓶,还有一块用药水浸泡过的白色面巾,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庙门,径直走向不远处一个蜷缩在墙角、正在痛苦呻吟的病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体却已经垮了。他浑身滚烫,皮肤上的红疹密密麻麻,有些已经破裂流脓。他神志不清,口中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身体因为痛苦而不住地抽搐。
沈知遥蹲下身,动作轻柔却迅速地解开了男人的衣襟。她仔细观察着那些红疹的形态、颜色和分布,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男人的脉搏上。
脉象……很奇怪。
浮数而躁动,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滞,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堵塞住了气血的运行。这绝不是寻常瘟疫该有的脉象。
她收回手,从药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破了男人指尖。一滴暗红发黑的血液,缓缓渗了出来。她立刻用一个琉璃瓶,小心地将这滴血收集了起来。
紧接着,她又注意到男人身边有一滩未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她强忍着恶臭,用另一根细长的木签,蘸取了一些样本,封存在了另一个琉璃瓶中。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回到了关帝庙。
她搭建起一个临时的诊疗点,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黄铜酒精灯,点燃之后,将那滴血液的样本放在火上小心地烘烤。
随着温度的升高,那滴黑血非但没有凝固,反而开始冒出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泡,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甜腥味的气味,飘散了出来。
闻到这个味道,沈知遥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无数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这个味道……她记得!
前世,平西侯谋反被诛之后,他的封地被查抄。在侯府的密室中,搜出了一本记录着各种奇毒的秘典。当时李烬曾让她一同辨认,其中有一种毒,给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此毒,名为“红煞”。
它并非由单一的毒物构成,而是用西域一种名为“血菩提”的剧毒果实为主料,辅以数十种瘴气之地生长的毒草,一同发酵、提炼而成。中毒者初期症状与风热之症无异,但毒素会迅速侵入血脉,破坏五脏六腑,导致全身起赤红如血的疹子,高烧不退,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内脏衰竭而亡。
最可怕的是,这种毒通过水源传播,速度极快,范围极广,且症状与烈性瘟疫极为相似,极难分辨。
那本秘典中曾记载,平西侯的封地,有一处秘密山谷,谷中水源便含有微量的“红煞”之毒,这也是他能豢养出悍不畏死私兵的秘密之一。
前世,她只当是奇闻异事来看,却不想,今生竟会在这里,亲身遇到!
这不是天灾!
这是**!
有人在城南的水源中,投放了“红煞”剧毒!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沈知遥的脑海——平西侯!
平西侯虽死,但其在军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当初朝廷虽然进行了大规模的清剿,但必然有漏网之鱼。
在京城人口最密集、防备最松懈的贫民窟水源下毒,制造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大瘟疫,以此来报复朝廷,报复李烬……这绝对是那些穷途末路的乱党会做出的恶毒报复!
找到了病源,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红煞”之毒虽然霸道,却并非无解。它的克星,正是那看似不起眼的“百毒藤”!
沈知遥猛地站起身,心中瞬间便有了一套完整的,包含了解毒、治疗、以及控制疫情扩散的周密方案。
她转过身,望向庙外那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黑暗。
此刻,在她眼中,那不再是无法战胜的地狱。而是一个即将被她亲手净化的,巨大的试炼场。
李烬,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他们都想让她死在这里。
但她,偏要在这里,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