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清晨的薄曦中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静心苑的朱漆小门被两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推开,露出了里面一方清幽雅致的天地。
沈知遥缓步踏入这座属于她的新居所。
与后宫中那些极尽奢华、争奇斗艳的宫殿不同,静心苑正如其名,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宁静。院中没有名贵招摇的花卉,只有几竿翠竹倚墙而立,风过之时,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情人间的低语。一泓清澈的池水绕着假山潺潺流过,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摆着尾。主屋的陈设简洁而精巧,黄花梨木的桌椅,素雅的天青色帐幔,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前朝的瓷器,处处透着低调的品味。
皇帝的赏赐,看似恩宠,实则用心良苦。这里紧邻太后的慈宁宫,方便她随时应召诊脉,却又以一堵高墙隔开了后宫妃嫔们居住的东西六宫,将她置于一个远离是非,却又被牢牢看管的位置。
这正合沈知遥的心意。
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在暗中积蓄力量,而不被任何人打扰的避风港。
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早已在院中躬身等候,为首的是一个瞧着还算机灵的宫女,名唤“春禾”。他们齐齐跪下行礼,口称“沈掌事”。
“都起来吧。”沈知遥的声音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素来喜静,你们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便可。不必时时在我眼前晃悠,但传唤之时,人必须在。”
“奴婢(奴才)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沈知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春禾领着她熟悉了一下院落的布局。除了主屋外,东西两侧还有厢房,一间被她定为书房,另一间则改成了药房,专门用来存放和炮制药材。院子后方,还有一片不小的空地,泥土肥沃,阳光充足。
看着那片空地,沈知遥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光。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搬入静心苑的第二天,她便以新任掌事的身份,正式接管了太医院。
太医院里的御医们,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一个个自视甚高,对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突然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心中自然是颇有微词。但在皇帝的金口玉言和张贵妃的前车之鉴面前,无人敢公然表露出任何不满。他们只是在沈知遥巡视时,用一种夹杂着轻蔑、好奇与忌惮的复杂眼神,偷偷地打量着她。
沈知遥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她要的不是这些人的敬畏,而是太医院里那座从不对外人开放的藏书阁。
那里,存放着大胤朝开国以来,所有皇室成员的脉案,以及宫中各种大小事件的 medical 记录。那是一座用故纸堆成的坟墓,里面埋葬了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以“需要尽快熟悉太后及各位主子娘娘的身体状况,以便更好地侍奉”为由,名正言顺地拿到了藏书阁的钥匙。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锭和草药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用牛皮纸包裹的卷宗,每一卷都贴着泛黄的标签,记录着年份和所属之人。
前世的她,也曾来过这里。但那时,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李烬。她来这里,是为了翻阅那些记载着奇花异草的书籍,想着为他培育出世间最美的花朵,为了查找那些美容养颜的古方,想着为他维持最娇艳的容颜。她对那些枯燥的脉案和卷宗,没有丝毫兴趣。
她何其愚蠢!
她一心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爱情幻梦中,却从未想过去探究,那个让她爱到奋不顾身的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被他“正统血脉”的光环所迷惑,被他身为帝王的威严所折服,却从未怀疑过,这光环与威严之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谎言。
如今,重活一世,她站在这座秘密的坟场中,心中只剩下冰冷的觉悟。她要亲手将那些被掩埋的枯骨,一根根地挖出来,拼凑出那个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真相。
李烬,并非先帝的亲生子。
这个秘密,是她惨死之前,从一个负责清洗她牢房的老嬷嬷口中偶然得知的。那嬷嬷曾在当今太后身边伺候过,因为年老耳背,才被认为无用,侥幸活了下来。她见沈知遥可怜,在一次酒后,含含糊糊地说出了这段陈年旧事。
当今太后,当年的皇后,入宫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眼看着其他妃嫔接连诞下皇子,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她身边一个负责打扫的宫女,却与一名宫中侍卫私通,怀上了身孕。
皇后动了偷梁换柱的心思。
她买通了所有人,对外谎称自己有孕。十月之后,那宫女在偏僻的冷宫中诞下一个男婴,而皇后则在同一天“诞下”了皇子。那个男婴,便是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李烬。而那个真正的皇子,据说一生下来便体弱,被皇后以“需要静养”为由送出宫外,不久后便“夭折”了。
这个秘密,是李烬一生最大的软肋,是他心中最深的恐惧。他之所以对“血脉”二字如此敏感,之所以对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都赶尽杀绝,正是源于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这也是他日后为了彻底抹杀所有知情者,不惜弑君篡位,将整个前朝血洗一遍的根源。
只要能找到确实的证据,揭露出这个真相,李烬赖以维持统治的“正统血脉”便会轰然倒塌。届时,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叩拜的君王,不过是一个宫女和侍卫的野种。这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足以将他凌迟处死。
沈知遥知道,这项工作凶险万分。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知情者,恐怕早已被心狠手辣的太后和李烬清理得干干净净。相关的档案记录,也必然被销毁或是篡改得面目全非。她要做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从书架的最底层,抽出了标注着“显德二十一年”的卷宗。那是李烬出生的年份。
她没有直接去翻阅皇后的脉案,那太过明显,一定会留下痕迹。她从最不起眼的宫女、太监和侍卫的伤病记录、以及人事调动记录开始查起。
这是一个浩瀚如烟海的工程。
她每天处理完太医院的日常事务,为太后请过平安脉之后,便一头扎进这座藏书阁中,一待就是数个时辰。昏黄的烛光下,她纤细的身影伏在案前,一卷一卷地仔细翻阅着那些泛黄的纸张。
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比如,显德二十一年秋,一名姓王的稳婆在为皇后“接生”之后,便以“年老体衰”为由告老还乡,并且领到了一笔远超常例的巨额赏赐。而卷宗的末尾潦草地记载着,这名王稳婆在离京不到半月的路途中,便因感染风寒,不治身亡。
一个经验丰富、身体一向硬朗的稳婆,会突然感染风寒暴毙?这太过巧合。
又比如,在皇后“怀孕”期间,慈宁宫曾有一名叫“素心”的宫女,因为“偷盗主子财物”而被秘密处死。这个名字,与那老嬷嬷口中与侍卫私通的宫女名字,隐隐吻合。但卷宗里,关于她偷了什么,如何被发现,又是如何被处死的,却语焉不详,只有寥寥数笔。
还有,在皇子诞生的当晚,一名姓赵的侍卫,记录在案的是“当值期间擅离职守,畏罪潜逃”。一个前途光明的禁军侍卫,为何会选择在皇子诞生这样的大喜日子潜逃?档案里再也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记录,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一个个疑点,就像是一块块破碎的拼图,被沈知遥从故纸堆中艰难地挖掘出来。它们还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却让她更加坚信,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这条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沈知遥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在埋首于档案的同时,她也开始着手打理静心苑后院的那片空地。
她没有让宫人插手,而是亲自动手。她换上利落的布衣,挽起袖子,用小锄头一下一下地翻动着松软的泥土,开辟出一畦畦整齐的药圃。
春禾等宫人看到这一幕,都以为这位新来的沈掌事是出自医者本性,喜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他们只看到她种下了人参、灵芝、何首乌这些名贵的滋补药材,却没注意到,在那些药材的间隙和角落里,沈知遥悄悄埋下了一些不起眼的种子。
那是她托人从宫外搜罗来的。
有能让人在睡梦中悄然逝去的“牵机花”,它的毒性无色无味,发作时与心脏旧疾一模一样。
有能缓慢破坏人神经,最终致人疯癫的“紫殊藤”,它的汁液混入熏香中,无人能够察觉。
还有来自西域的“蚀骨草”,只需一小片叶子,就能化掉人的骨血,不留一丝痕迹。
这些珍稀的草药,在沈知遥的手中,被赋予了双重的意义。它们既是她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工具,也是她未来复仇之路上,最为隐秘和致命的武器。
救人还是杀人,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静心苑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沈知遥站在新开辟的药圃前,微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刚刚亲手为那些种子浇了水,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神情。但若有人能看进她的眼底,便会发现那深处燃烧着的,是比地狱业火还要炽烈的仇恨,和比万年寒冰还要坚定的决心。
这片药圃,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利刃。
当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致命的毒药之时,便是她向那些仇人,讨还血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