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伤势恢复得比太医预想的要快。
这章或许是因为年轻底子好,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最精心的照料和最珍贵的药材,也或许是因为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满足。
他搬回了长公主府属于驸马的正院栖梧轩,但大部分时间,仍是在梁清凰寝殿相连的暖阁里静养。
梁清凰似乎默许了这一点,甚至亲自过问他每日的饮食汤药。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在暖阁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砚半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中捧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书案后,正专注批阅奏章的梁清凰。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常服,未施粉黛,墨发松松绾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清雅闲适。
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精致流畅的轮廓,神情专注而沉静。
沈砚看得有些痴了。
哪怕经过那场生死劫难,哪怕已经知晓了幼年的渊源,他依然觉得,能这样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看什么?”梁清凰忽然开口,并未抬头,笔尖在奏章上划过一道朱批。
沈砚被抓个正着,耳根微热,低声道:“没……没什么。”
他顿了顿,大着胆子补充,“只是觉得,殿下这样,很好看。”
梁清凰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书写,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暖阁内重归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朱笔批阅的细微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的淡雅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让沈砚觉得无比安心。
他放下书,目光落在窗边小几上那盆新插的腊梅上。
红梅似火,灼灼耀眼。
他忽然想起,殿下的寝殿和书房,似乎从未有过红梅,多是清雅的兰、竹,或者那幅他未见过的冰崖玉梅图。
“殿下,”他轻声问,“您似乎不喜欢红梅?”
梁清凰抬起眼,看向那瓶红梅,目光悠远了一瞬,复又垂下: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红梅热闹,与本宫不太相称。”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指尖拂过一片梅瓣,
“梅花傲雪,本是清冷孤高之物。红梅如火,是人间热闹;玉梅如冰,是世外仙品。”
沈砚心中微动。
是啊,她就像那冰崖玉梅,生于至寒,绽于孤寂,清冷绝艳,不染凡尘。而自己……是什么呢?
他想起自己血脉中那被称为烬的力量,想起那夜在圣坛失控的狂暴。
“那臣像什么?”他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梁清凰转过身,看着他,目光在他苍白的脸和依旧带着病气的眉眼上停留片刻,缓缓道:“你像火。”
沈砚一怔。
“不是红梅那种热闹的火,”她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是藏在灰烬深处,看似熄灭,实则永不磨灭的火种。是冰原下的地火,寂静,却蕴含足以融化寒冰的力量。也是……”她顿了顿,
“守护之火。”
守护之火……
沈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眼眶。
这四个字,比任何褒奖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他一直想做的,不就是守护她吗?
用他的一切,守护她的江山,她的安危,她的孤寂。
“臣……”他哽咽,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言语都苍白。
“以后,没人的时候,不必总称臣。”梁清凰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听得本宫头疼。”
沈砚彻底愣住。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梁清凰头也不抬地补充:“称我便可。”
他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终于从那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来:
“我,知道了。”
声音很轻。
梁清凰没有再回应,只是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暖阁再次陷入静谧,但那气氛,却已然不同。
一种更加亲昵、更加松弛的温暖,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过了许久,沈砚看着窗外渐斜的日光,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
“殿下,可还记得,许多年前,在一个有很多梅花的宫苑里,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小孩子?”
梁清凰执笔的手,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怀念的柔和。
“记得。”她道,
“那孩子傻乎乎的,大冷天蹲在雪地里,看着本宫的玉梅发呆。我给了他一块点心,一件狐裘。”
果然……
她一直记得!
沈砚心中酸软一片,眼眶再次湿润:“那孩子,就是我。”
“本宫知道。”
梁清凰语气平静,“那年,看到你的第一眼,本宫就认出来了。”
“那殿下当时……”
沈砚想问,当时强夺他为驸马,除了保护与掌控,是否也有那么一丝源于旧识的私心?
梁清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
“那夜的玉梅,后来被本宫移到了青云观后山。可惜,移栽后似乎少了些灵气,再未开过那样好的花。”
她避开了他的问题,却又似乎回答了更多。
她记得那夜的梅,记得那夜的他,甚至将那株梅移走,似乎是想保存一份独特的记忆。
沈砚不再追问。
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比说出来更加珍贵。
他看着梁清凰在夕阳余晖中越发柔和美丽的侧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与依赖。
他是她的火种,她的地火,她的守护之火。
而她,是他冰原上的玉梅,是他黑暗中的月光,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永恒的信仰与归途。
称谓可以平等。
但他的心,他的灵魂,早已心甘情愿、永世无悔地,臣服于她脚下。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完美也最坚固的羁绊。
夕阳西下,暖阁内光影变幻。
沈砚看着梁清凰收起最后一本奏章,起身向他走来。
“该用药了。”她声音平淡,亲自端起小几上温着的药碗,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他面前。
沈砚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起头,用那双盛满了星辰的眼睛,深深地、虔诚地望着她,
然后,用那刚刚被允许的、还带着生涩却无比郑重的自称,轻声说:
“我自己来就好,别劳烦殿下。”
梁清凰看着他,没有坚持,将药碗放入他手中,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温暖,传递。
沈砚捧着药碗,如同捧着圣物,将那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很苦,但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甜。
窗外,暮色四合。长公主府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