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漳州城,像个刚被粗暴梳洗过一遍的囚徒,表面干净,内里依旧藏着虱子和污垢。寒气凝滞,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在雪地上,反着冷硬的光。
帅府今日的宴席,是这死寂冬日里唯一的热闹。只是这热闹,像戏台上的锣鼓,敲得越响,底下看客的心思就越难捉摸。
李破没坐马车,也没带随从,只身一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那片灯火通明之地。他依旧穿着刑名司那身略显宽大的官服,外面套着半旧的皮甲,腰间的百炼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唯一的“新意”,或许是靴子边上沾着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泥雪。
离帅府还有百步远,喧闹声便已隐约可闻。车马堵塞了半条街,穿着各色皮裘、锦袍的士绅老爷们,由家仆搀扶着下车,脸上堆着谦卑又热切的笑,互相打着拱,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熏香以及马匹特有的腥膻气味。
李破的出现,像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
靠近帅府大门的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和分流。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探究,审视,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前几日刑名司衙门口那场毫不留情的“杀威棒”,早已随着寒风传遍了漳州城的每个角落。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刑名司丞,用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宣告了他的到来,绝不仅仅是占个位置那么简单。
“李司丞……”有人低声打招呼,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李破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大门。守门的陷阵旅士卒显然认得他,立刻挺直腰板,让开道路,眼神里带着军中汉子对强者的认同。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哟,这不是李司丞吗?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李破脚步一顿,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簇新绸缎棉袍、体态臃肿、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人,正挤着一张笑脸凑过来,手里还捏着个暖炉。是赵百万。他身边还跟着两人,一个干瘦如猴,眼神闪烁,是钱不多;另一个穿着低级官服,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是仓曹参军孙不二。
这三只“肥羊”,倒是凑到一起了。
“赵员外。”李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赵百万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笑容更盛,压低声音道:“司丞大人公务繁忙,还能拨冗前来,真是……真是给咱们这些老家伙面子。日后在这漳州地面上,还望司丞大人多多照拂,多多照拂啊!”他说着,习惯性地就想往李破袖子里塞什么东西。
李破手腕微微一沉,避开了那只肥腻的手,目光在赵百万那张谄媚的脸上扫过,又掠过钱不多和孙不二那强自镇定的眼神,淡淡道:“赵员外说笑了。刑名司依法办事,照拂二字,不敢当。只要诸位奉公守法,自然无事。”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块冰碴子,砸在三人心里。钱不多干笑两声,孙不二则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破的目光。
李破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踏入帅府大门,将身后那片虚假的寒暄与真实的忐忑关在门外。
府内更是热闹。庭院廊庑间,已摆开了数十张案几,婢女仆役穿梭不息,捧着酒水瓜果。陷阵旅的将领们聚在一处,嗓门洪亮,带着战场上下来的粗豪气;本地的官吏士绅则另聚一堆,言谈举止透着文绉绉的谨慎。两边泾渭分明,如同油与水。
李破的出现,再次吸引了诸多目光。石牙正跟几个队正吹嘘着什么,看到他,立刻扬手招呼:“破小子!这边!”
王嵩则与苏修远站在一起,见到李破,王嵩脸上露出那惯有的温和笑容,遥遥举杯示意。苏修远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复杂。
李破走向石牙那边,沿途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本地士绅投来的、如同打量砧板上鱼肉般的眼神。他知道,在这些人心目中,他李破,就是乌桓手里那把即将落下的刀。而今日这场宴席,就是砧板。
“怎么样?看见那几只肥羊了没?刚才是不是在门口堵你呢?”石牙搂着李破的肩膀,嘿嘿低笑,“瞧见他们那怂样没?老子看着就痛快!”
李破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主位方向。那里还空着,乌桓尚未现身。
“旅帅到——”随着亲兵一声高唱,全场霎时安静下来。
只见乌桓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披甲,但那股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势,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压迫感。他龙行虎步,走到主位前,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
“诸位,”乌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设宴,一为慰藉地方贤达,共商漳州恢复之计;二来,也是为我陷阵旅新任刑名司丞,李破,接风洗尘!”
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破身上。
乌桓这话,看似抬举,实则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接风洗尘?用谁的血来洗?众人的心思瞬间活络起来,看向李破的眼神更加复杂。
李破站起身,对着乌桓的方向,以及全场众人,抱拳一圈,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得意或惶恐。
“破,蒙旅帅信重,忝居刑名之位,唯知依法行事,整肃纲纪,以报旅帅,以安地方。”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却又异常沉稳。
话不多,意思却明白。依法行事,整肃纲纪。这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钉子,敲进了在场许多人的心里。
乌桓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对李破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抬手示意李破坐下,随即宣布宴席开始。
丝竹声起,酒菜如流水般端上。气氛似乎重新变得热烈起来,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但在这热闹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厉害。
李破坐在石牙下首,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与石牙带来的几个老卒喝上一杯。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蛛丝般缠绕在自己身上。
王嵩端着酒杯过来敬了一轮,言语亲切,仿佛真心为李破高兴。苏修远也以地主之谊过来表示了关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时,乌桓忽然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开口:
“李司丞。”
全场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李破放下筷子,起身:“旅帅。”
“你上任也有几日了,”乌桓语气平淡,“漳州初定,百废待兴,这刑名之事,千头万绪,你可有何难处?或是……有何发现?”
来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戏肉来了。赵百万、钱不多等人更是紧张得攥紧了拳头,额角见汗。
李破迎着乌桓那深邃难测的目光,神色不变,缓缓开口:
“回旅帅。难处自是有的,积案繁多,人手不足。至于发现……”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席间某几处,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头一凛。
“……确有一些蛛丝马迹,尚需查证。譬如,城中米价虽暂稳,但有几家米行近日入库的‘陈粮’,品相之新,倒不似陈年旧物;再如,某些绸缎庄与北面行商的交易,数额巨大,却未见相应税契;还有,官府仓廪账目,似乎与实物之间,也有些许……微末出入。”
他没有点名,但字字句句,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赵百万、钱不多、孙不二等人的心上!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酒杯几乎拿捏不住。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李破会在这等场合,如此直接、如此精准地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捅了出来!这哪里是“蛛丝马迹”、“微末出入”?这分明是已经架在了脖子上的刀!
乌桓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李破这把刀,比他预想的还要锋利,还要懂得如何制造压力。
“哦?”乌桓拖长了音调,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竟有此事?李司丞,此事关系民生,影响军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末将遵命!”李破躬身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他重新坐下,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整个宴席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方才的热闹喧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许多人再看李破时,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忌惮,而是深深的恐惧。这个年轻人,不仅手握刀把子,更懂得如何用言语和时机,将这刀子的锋芒,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眼中那把被动的刀。
他要让所有人明白,执刀的手,是他李破。
而砧板在哪,肉是谁,什么时候落刀……
得由他说了算。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丝竹依旧,却再无欢愉。
李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冷的酒水。
目光平静地望向厅外。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