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雪,吱吱呀呀地回到了刑名司衙门。夏侯岚一路跟到门口,看着李破下车,还想跟着进去,却被李破以“公务繁忙”为由,好说歹说劝了回去。小丫头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骑着小白马走了,临走前还再三叮嘱晚上要给他送参汤,那架势,仿佛李破是块一碰就碎的琉璃。
李破站在衙门口,看着那团火红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入内。寒风卷着雪沫灌进脖颈,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那件寻常的棉袍,将那件价值不菲的熊皮大氅留在了车内。有些东西,太过扎眼,不是他现在该用的。
值房里,炭火依旧。案头上,果然多了一份泥金帖子,是苏修远派人送来的宴席座次图。李破展开,目光扫过,嘴角便勾起一丝冷嘲。
帖子写得花团锦簇,用词谦卑,将乌桓捧到了云端,又将一众本地士绅夸得天花乱坠。那座次安排更是耐人寻味。主位自然是乌桓,其下左手边依次是石牙、王嵩等陷阵旅将领,右手边则是以苏修远为首的几个“清白”官员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儒。再往下,才是赵百万、钱不多等豪商,被安排在了末席,与一些低级军官混杂而坐。
至于他李破,名字被不显山不露水地放在了石牙下首,王嵩之上。这个位置,看似尊重,实则微妙。既点明了他陷阵旅副旅帅的身份,高于主管民政的王嵩,又将他与纯粹的军中将领区分开来,隐隐指向他手中那柄“刑名”之刀。
“老狐狸。”李破轻哼一声,将帖子丢在一边。苏修远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既向乌桓示好,表明自己用心办事,又暗中给他李破树敌,暗示他权柄特殊,非纯粹行伍。想必此刻,王嵩那边也已经收到了风声。
他揉了揉眉心,并不在意这些小心思。乱局之中,实力才是根本。乌桓需要他这把刀去刮油水,去震慑地方,这就够了。至于王嵩是否会因此心生芥蒂,那是以后需要考虑的问题。
“陈七。”
“在。”
“让咱们的人,把赵百万、钱不多、孙不二这几家,最近三日的出入货物、接触人员,都给我摸一遍,越细越好。”李破吩咐道。苏文清的账册是过去的罪证,他要的,是这些人现在的把柄。宴席之上,光靠旧账施压,终究落了下乘。
“明白!”陈七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雪立刻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远处,漳州城灰蒙蒙的轮廓在雪幕中沉默着,几处高门大院的屋檐下,依稀可见悬挂的红灯笼,在素白天地间点缀出几分虚浮的暖意。
他知道,那暖意之下,是无数双窥探、算计、惶恐的眼睛。崔厚倒了,新的主子来了,规矩要变,利益要重新划分。有人想保住家业,有人想趁机上位,有人则在暗中磨牙吮血,等待着新的机会。
这漳州,就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油,而三日后的那场宴席,便是投入锅底的第一把猛火。
他需要在这把火燃起之前,看清锅里的每一样食材,摸清每一处可能爆溅的油花。
接下来的两日,李破异常忙碌。白天,他坐镇刑名司,处理积压案件,接见前来“汇报工作”的胥吏班头,恩威并施,将衙署内部初步梳理顺畅。晚上,则翻阅陈七等人收集来的情报,将赵百万等人的底细摸得更清。
赵百万的米行,近日确实有几批来路不明的“陈粮”入库,数量不小;钱不多的绸缎庄,与北面来的几个“行商”接触频繁,那些行商出手阔绰,却对绸缎行情一窍不通;孙不二更是有趣,仓曹参军的位置还没坐热,他城外新置的别院里,就悄悄运进了几口沉甸甸的箱子……
线索零碎,却都指向一个方向——这些崔厚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并未因为改天换日而收敛,反而在抓紧时间,或是转移财产,或是寻找新的靠山,动作频频。
“还真是……要钱不要命。”李破合上最后一页情报,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也好,越是贪婪,破绽越多,他这把刀落下时,才更能见血封喉。
这两日,夏侯岚果然天天来报到,变着花样送吃食汤水,叽叽喳喳地说着城中趣闻,或是抱怨爹爹管得严,试图冲散这衙门里的沉闷肃杀。李破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既不显得亲近,也不过分疏远。
苏文清则再未亲自来过,只是又派人送了一次宴席所需的器物清单请他过目,行事滴水不漏,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转眼,便到了宴席前夜。
雪,终于停了。一轮冷月挂上中天,清辉洒在皑皑白雪上,映得天地间一片澄澈通明。寒气却比下雪时更重,呵气成冰。
李破独自一人,披了件普通的青色棉斗篷,悄无声息地出了刑名司,在积雪的街巷中漫步。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而行,感受着这座城池在夜幕下的呼吸。
经过赵百万那气派的宅院时,他注意到侧门处停着几辆覆盖着厚厚苫布的马车,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轻手轻脚地往下搬着箱子,动作鬼祟。经过钱不多的绸缎庄后巷,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以及低低的争执。
一切,都在暗流涌动。
他走到城南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俯瞰大半个漳州城。月光下的城池,宁静而祥和,仿佛白日的喧嚣与暗处的龌龊都与它无关。只有远处帅府方向,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绰绰,为明日的盛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寒风拂面,如同冰冷的刀锋。李破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胸中那股属于战场和权谋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旺盛。
明日,便是他在这漳州权力场中,真正亮出獠牙的时刻。
乌桓想借刀杀人,王嵩想隔岸观火,苏修远想左右逢源,豪强们想蒙混过关……
可惜,他们算漏了一点。
他李破,从来就不是一把甘心被人握在手中的刀。
他是狼,一头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孤狼。他要的,不仅仅是执行命令,更要在这乱世中,撕咬出自己的地盘,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规则。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悠长,孤独,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转身,走下高坡,身影融入巷角的黑暗之中。
风雪虽停,但这漳州城的夜,还长得很。
而黎明之后,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