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判府门外,阳光正好,却驱不散那股子官衙特有的、混合着威严与陈腐的气息。几个守门的陷阵旅士卒拄着长矛,挺胸凸肚,努力做出精悍模样,眼神却忍不住往阶下瞟。
阶下站着苏文清。她今日未着官家小姐的繁复裙钗,只一身月白素绒袄子,下系浅青棉裙,外头罩了件半旧的孔雀绒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点淡色的唇。她安静地立在寒风里,像一株凌霜的玉兰,与周遭兵戈肃杀之气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仿佛她本就该站在这里。
李破迈步而出,皮甲与刀鞘轻微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听到动静,苏文清抬起眼,风帽下那双清冽的眸子望过来,与李破的目光一触,微微颔首:“李公子……不,现在该称李司丞了。”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李破听清。
“苏小姐。”李破拱手,语气平淡,“不知寻我何事?”他目光扫过她身后,并无侍女跟随,只有她孤身一人。
苏文清从斗篷下取出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约莫两指厚的方方正正的物事,并未直接递过,而是低声道:“此处非谈话之所。李司丞新履刑名,想必需一份‘名录’,以助甄别良莠,肃清余秽。此物,或有些许用处。”
名录?李破心念微动。苏文清口中的“名录”,绝非凡品。联想到她父亲苏修远的通判身份,这很可能是一份记载着漳州官吏、乃至与崔厚有牵连的各方势力的内部资料,甚至是……某些见不得光的账册抄本!
这可是及时雨!他初掌刑名,人生地不熟,最缺的就是这种能快速打开局面的“钥匙”。苏文清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其动机……是苏修远的授意?还是她自己的决定?
“苏小姐厚意,破感激不尽。”李破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只是此物……来源可稳妥?”
苏文清浅浅一笑,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淡然:“家父为官多年,总有些门生故旧,不忍见漳州彻底沉沦,故辗转托付。文清一介女流,留之无用,思来想去,唯有交到李司丞手中,方能物尽其用,助旅帅安定地方。”她巧妙地将来源模糊化,既点明了与苏修远有关,又撇清了直接关系,将动机拔高到“安定地方”的大义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破不再推辞。他上前一步,伸手接过那蓝布包裹。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质感。两人指尖在寒风中短暂触碰,一触即分。
“如此,便谢过苏小姐,谢过苏通判。”李破将包裹自然垂下,宽大的袍袖将其遮住。
“李司丞客气。”苏文清福了一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府门内,“司丞新官上任,百事待兴,文清不便叨扰,就此别过。”她言语得体,进退有度,送上厚礼却不居功,更不借此攀谈纠缠。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时,府门内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清脆又带着几分娇嗔的声音:
“李破!你躲在这里做什么?让我好找!”
只见夏侯岚提着裙角,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般从里面跑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件大红底绣金缠枝牡丹的锦缎棉裙,披着白狐裘的斗篷,衬得小脸明艳逼人。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李破和苏文清,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明媚的笑容稍稍收敛,那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骨碌碌一转,尤其是在苏文清那素净的装扮和李破垂下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
“苏小姐也在啊?”夏侯岚走上前,很自然地站到李破身侧,几乎是并肩的位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却又隐隐宣示着某种主权。
苏文清神色不变,再次微微福身:“夏侯小姐。”她目光掠过夏侯岚那身耀眼的红衣,以及她站在李破身边那理所当然的姿态,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澜,随即归于平静,“文清正要告辞。”
“哦,那苏小姐慢走。”夏侯岚笑吟吟地,语气轻快。
苏文清不再多言,对李破再次颔首,便转身沿着青石板路袅袅而去,背影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挺直如竹。
直到苏文清走远,夏侯岚才收回目光,仰头看着李破,小嘴微微撅起:“她来找你做什么?还神神秘秘的在外面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醋意。
李破掂了掂袖中的包裹,面不改色:“苏小姐代苏通判送来一些关于城中旧吏的文书,便于我尽快熟悉刑名事务。”
“文书?”夏侯岚狐疑地看了看他垂着的袖子,显然不太相信,“什么文书不能光明正大地送进去,非要在这大门口偷偷摸摸地给?”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敏锐,“我看她就是借口!肯定没安好心!”
李破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眉心,却牵动了左肩旧伤,动作微微一滞。
夏侯岚立刻注意到了,脸上的醋意瞬间被担忧取代:“呀!你伤口又疼了?是不是刚才站久了?快进去歇着!”她不由分说,拉着李破的胳膊就往回走,力气竟不小。
李破被她拉着,踉跄了一下,袖中的包裹差点掉出来。他无奈道:“小姐,我没事。还要去刑名司衙门看看。”
“看什么看!那边又不会长腿跑了!”夏侯岚头也不回,语气霸道,“你先回去把苏文清给的什么破文书放好,然后喝了参汤再说!我盯着厨子炖了一上午呢!”
看着她脑后随着步伐晃动的珠花,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李破心中那丝因接收“名录”而升起的凝重和算计,竟奇异地淡去了几分。
这丫头,就像这冬日里最炽热的一团火,蛮横,明亮,不管不顾地想要温暖他这块冰冷的石头。
他任由她拉着,穿过庭院。路上遇到的士卒纷纷避让行礼,眼神古怪地看着这一幕。李破面无表情,夏侯岚却浑不在意,反而将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
回到暂居的小院,夏侯岚果然逼着李破先放下包裹,又亲眼看着他喝完那盅据说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参汤,这才心满意足。
“这还差不多!”她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了,你现在可以去忙你的了!不过不准太累,晚上我再来检查!”
说完,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又风风火火地飞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李破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蓝布包裹,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他解开布结,里面果然是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封面无字,纸张略显陈旧。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瞳孔便是微微一缩。
这并非简单的名录,而是一本记载着漳州各级官吏、乃至部分有头脸的商贾,与崔厚之间银钱往来、利益输送的私账!时间、人物、数额、事由,记录得清清楚楚!其中不少名字,他甚至在刚才的军议上还听到过!
这份“礼物”,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在漳州官场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苏文清(或者说她背后的苏修远)将此物交给他,是想借他这把新磨的刀,清理异己?还是另有图谋?
李破的手指轻轻拂过账册上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名字,眼神逐渐变得冰冷锐利。
刑名司……这第一把火,该从哪里烧起呢?
他想起石牙勾着他脖子说的那句“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抓起来”,又想起王嵩那温和笑容下的深沉。
这漳州城,果然是个泥潭。而他,已经一脚踏了进来。
就在这时,陈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低声道:“副旅帅,石牙队正派人来问,您何时去刑名司?他挑了几个手脚麻利、嘴巴严实的弟兄,已经在衙门口候着了。”
李破合上账册,用蓝布重新包好,塞入怀中。
“现在就去。”
他倒要看看,这漳州城的牛鬼蛇神,经不经得起他这把刚刚出鞘的……刑名之刀。
而此刻,通判府另一处精巧的院落里,苏文清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寒梅,怔怔出神。侍女悄步进来,低声道:“小姐,东西……送出去了?”
苏文清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那李司丞……收下了?”侍女有些好奇。
“收了。”苏文清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小姐为何要帮他……”侍女忍不住问道,“老爷那边……”
苏文清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重新变得清冷而坚定:“漳州欲新生,便需刮骨疗毒。有些脓疮,父亲不便动手,乌旅帅不宜直接出面。他……是最好的人选。”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至于为何是他……或许,只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敢在那种时候,对我说‘是来救这座城’的人吧。”
窗外,寒梅枝头,一点红萼悄然绽放。
而在陷阵旅大营的角落里,王嵩正与一名心腹低声交谈。
“确定苏家那丫头,去找了李破?”王嵩捻着短须,眼神闪烁。
“千真万确,在府门外说了好一阵话,还递了个蓝布包给他。”心腹回道。
王嵩沉吟片刻,缓缓道:“苏修远这只老狐狸……这是急着找新靠山了?还是想借刀杀人?”他冷笑一声,“盯着李破,看他第一把火,烧向哪里。这漳州的水,还浑得很呐。”
风,自刑名司衙门的方向吹来,带着冬日固有的寒意,也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破怀揣着那本足以让许多人夜不能寐的账册,踏入了属于他的新战场。
这一次,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单纯的刀剑。
而是规则,是律法,是更能杀人不见血的……权柄。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仅有两道倩影的目光交织,更有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和他怀中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胭脂与铁甲,柔情与算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