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的伤势,在一种近乎野蛮的恢复力下,一天一个模样。不过七八日功夫,腹部的伤口已然收口结痂,左臂的刀伤也只剩下深紫色的疤痕,动作间虽还有隐约的酸胀,但已无大碍。连负责诊治的郎中都啧啧称奇,直呼他筋骨异于常人,乃天生的将种。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李破便已起身。他褪下养伤时穿的宽松布衣,换上了那套浆洗得干净、却依旧带着些许磨损痕迹的陷阵旅副旅帅军服。冰冷的皮甲套上身,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一股久违的、混合着皮革、铁锈与淡淡血腥气的味道萦绕鼻尖,让他有些混沌的精神为之一振。
陈七在一旁帮着整理甲胄束带,看着李破镜中(一面模糊的铜镜)那张依旧略显苍白,但下颌线条已重新变得冷硬,眼神也恢复锐利的面孔,低声道:“副旅帅,您这刚好利索,要不……再歇两日?”
李破活动了一下左肩,感受着那丝残余的滞涩,摇了摇头:“躺得骨头都锈了。再歇下去,有些人该以为我李破爬不起来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养伤这些日子,虽说乌桓、石牙等人常来探望,关怀备至,夏侯岚更是几乎扎根在此,但他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王嵩那边的人,偶尔路过厢房时那探究、甚至带着几分轻慢的眼神,他可都记在心里。军中便是如此,你躺着,功劳再大也是过去的,唯有一直站着,握着刀,才能让人敬畏。
整理停当,李破推开房门。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凛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那股属于战场的躁动似乎也随之苏醒。
通判府前院,如今已被改造成陷阵旅的临时帅堂。当李破踏着晨光,迈入那间气氛肃穆的厅堂时,原本有些嘈杂的议论声顿时一静。
堂内,乌桓依旧端坐主位,破军刀横于膝前,目光如古井无波。石牙、王嵩,以及其他几位队正、哨官皆已到齐,分列两侧。看到李破进来,众人神色各异。
石牙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咧开大嘴,无声地做了个“好小子”的口型。王嵩则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迅速堆起那惯有的、温和却难辨真意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其他几位将领,有的露出惊讶,有的带着审视,更有甚者,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末将李破,伤愈归队!参见旅帅!”李破上前几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清朗,中气虽未完全恢复,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力道。
乌桓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起来吧。伤好了?”
“回旅帅,已无大碍!”李破起身,挺直脊梁。
“嗯。”乌桓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了指石牙下首的一个空位,“入列。”
“是!”李破迈步走到那空位站定,眼观鼻,鼻观心,并未与任何人进行眼神交流,但整个厅堂的气氛,却因他的到来,悄然发生着变化。
军议继续。
王嵩正在禀报城中钱粮清点及安抚流民的进展,言辞缜密,数据详实,显出其打理内政的老练。乌桓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李破也在听,但他更多的注意力,却在观察。观察乌桓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指令,观察王嵩言语背后的潜台词,观察其他将领的反应。他发现,王嵩在提及将部分缴获钱粮用于“犒赏三军、抚恤伤亡”时,措辞极其谨慎,而乌桓对此不置可否。但在说到“清查崔厚逆产,登记造册,以备上官核查”时,乌桓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在破军刀鞘上轻轻点了一下。
这里面的分寸,耐人寻味。
“……据斥候最新回报,北漠左贤王所部,依旧在镇北关外百里处游弋,并无后撤迹象,但也未进一步逼近。其营中每日炊烟数量,与之前相当,未见增兵迹象。”负责军情的哨官禀报道。
“还在观望。”乌桓淡淡道,“崔厚这颗棋子没了,他们在等,要么等我们内部出乱子,要么……在等新的机会。”
“怕他个鸟!”石牙忍不住嚷嚷道,“咱们现在兵精粮足,城高池深,他们敢来,正好试试咱们新磨的刀快不快!”
王嵩微微皱眉,劝道:“石牙队正,北漠铁骑来去如风,野战凶悍,不可不防。我军新得漳州,立足未稳,当以稳守为上。”
“守守守,就知道守!”石牙不满地嘀咕,“依老子看,就该主动出击,撵到他们老家去!”
“好了。”乌桓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目光扫过全场,“北漠之事,暂且以盯防为主。当务之急,是彻底消化漳州,将其真正纳入我幽州军掌控。”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即日起,成立‘漳州镇守府’,本帅暂领镇守使一职。下设城防司、民政司、刑名司。城防司由石牙负责,统辖所有城防及对外警戒事宜。”
石牙闻言,胸膛一挺,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民政司,由王嵩暂代,负责安抚流民、稳定物价、恢复生产等一应民政。”乌桓继续道。
王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躬身:“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旅帅重托!”
最后,乌桓的目光落在了李破身上,厅内所有人的视线也随之聚焦。
“刑名司,”乌桓缓缓道,“负责城内治安缉盗、肃清崔厚余孽、查处不法。由李破兼任。”
此言一出,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刑名司!这可是掌管一城法纪、拥有缉捕审讯之权的实权部门!虽然看似不如石牙的城防司兵权在握,也不如王嵩的民政司涉及范围广,但其权力触角能深入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更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清查、打击异己!乌桓竟然将这个位置,交给了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李破!
王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但眼神深处的那抹波澜却未能完全掩饰。
石牙则是咧开大嘴,用力拍了拍身旁李破的肩膀(这次李破只是晃了晃),低声道:“好差事!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抓起来!哥哥支持你!”
李破心中也是波澜涌动。他料到乌桓会给他实权,却没想到是这个位置。刑名司……这既是一把锋利的刀,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崔厚虽倒,余党未清,本地豪强、降兵降将,乃至可能潜伏的北漠细作,都将是他的对手。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上前一步,沉声应道:“末将领命!必竭尽所能,整肃法纪,确保漳州安定!”
乌桓看着他,深邃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只是点了点头:“给你三天时间,搭建班子,熟悉事务。需要什么人,可直接从军中抽调,或……自行招募。我只要结果。”
“是!”李破应下。自行招募?这权力可就大了。
军议又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主要是一些具体军务的分配和协调。整个过程,李破能清晰地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许多,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也有……忌惮。
散议后,众将陆续离去。石牙勾着李破的脖子,挤眉弄眼:“走,破小子,哥哥请你喝酒,庆祝庆祝!顺便跟你说道说道,这城里哪些地头蛇需要重点‘关照’!”
王嵩则走过来,笑容温和:“李副旅帅年轻有为,担此重任,实乃漳州之幸。若在民政方面有何需要协调之处,尽管来找王某。”话说得漂亮,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
李破不卑不亢地回应:“多谢王队正,届时少不了要叨扰。”
看着王嵩离去的背影,石牙嗤笑一声:“这老狐狸,心里不定怎么泛酸水呢!破小子,你这位置可是个肥差,也是火山口,小心着点,别让人给阴了。”
李破目光平静:“我知道。”
权力是毒药,也是铠甲。他既然接下了,就不会怕。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来,对李破道:“李副旅帅,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姓苏。”
苏文清?她来做什么?而且是在这军议刚散,他新官上任的时刻?
李破与石牙对视一眼,石牙嘿嘿一笑,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用力拍了拍他:“去吧去吧,哥哥我自己去找乐子!记得请我喝酒就行!”
李破无奈,整了整衣甲,向府门外走去。
阳光正好,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
刑名司……故人……
这漳州城的风,似乎因为他这新官的到任,又要吹向新的方向了。
而李破不知道的是,在他踏出府门的同时,帅堂之内,尚未离去的乌桓,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破军刀的刀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狼崽子……爪子利了,是该放出去磨磨,还是……该套上缰绳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空旷的厅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