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头的秋风,忽然就带了刀子的锋利。
苏文清裹着李破那件狼皮大氅,站在垛口边,看着城外荒野上卷起的枯叶旋风。她左肩的伤还在疼,每一下呼吸都扯得伤口发紧,可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城墙上的旗。
李破站在她身边三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是个既能随时护住她、又不会太过亲近的距离。他手里还攥着那块温热的苍狼信木,目光却落在苏文清被风吹乱的鬓发上。
“表弟,”苏文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当年为什么非要收养姑姑?”
李破怔了怔。
这是苏文清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往事。十八年前,草原公主其其格被苏睿救下,带回江南,改名苏晚晴,成了苏家二小姐。后来她回草原寻亲,遇上李乘风,有了李破。再后来……野狼谷,三千苍狼卫全军覆没,苏晚晴尸骨无存。
“因为愧疚。”李破缓缓道,“苏伯父觉得,是他把姑姑从草原带出来,才害她后来……”
“不是。”苏文清摇头,转过脸看着他。晨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有种李破从未见过的情绪,“我爹说,他第一眼看见姑姑——那时她还叫其其格,躺在商队马车里,发着高烧,嘴里喊的全是草原话——就想起我早夭的姐姐。”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姐姐叫苏文秀,六岁时得天花死了。姑姑那年……也十六岁。我爹把她带回家,给她取名‘晚晴’,是希望她的人生,能像雨后的晚霞,重新亮起来。”
李破沉默。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画像——母亲穿着江南女子的襦裙,坐在窗前绣花,可眼神望向窗外,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父亲说,你娘这辈子,一半魂在草原,一半魂在江南,从来没真正安住过。
“所以表弟,”苏文清忽然往前走了半步,离李破只剩两步距离,“苏家欠你爹的命,欠苍狼卫的公道,这些债……我认。但我留在漳州,帮你管账,不只是为了还债。”
她抬起头,直视李破的眼睛:“我是为了你。”
风忽然停了。
城头上,只有远处士兵巡逻的脚步声,还有瓮城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
李破看着苏文清,看着这个相识不过数月、却为他倾尽所有的江南才女。她肩上还缠着他亲手换过的绷带,怀里揣着他母亲留下的信木,眼里……是他从未敢直视的情愫。
“苏姑娘,”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干,“我……”
“叫我文清。”苏文清打断他,嘴角扯出个笑,笑得有些惨淡,“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夏侯姑娘守漳州十七天,等了你十七天,你们是过命的交情。赫连姑娘从草原带兵来援,红衣烈烈,敢爱敢恨,和你更像一路人。”
她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别把我当外人。别用‘苏姑娘’三个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李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
他能说什么?
说他对夏侯岚是袍泽之情?可黑石岭归来时,看见她拄着断枪站在城头等他的样子,心里那根弦确实动了。
说他对赫连明珠是盟友之谊?可那红衣姑娘每次策马冲阵时回头看他那一眼,也确实像草原上的火,灼人。
至于苏文清……
这个为他烧了祖宅、散了家财、一路被追杀到漳州的表姐,这个此刻肩头带伤、眼里含泪却还在笑的江南女子。
他欠她的,何止一条命。
“文清,”李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在野狼谷就该死了,在草原就该死了,在漳州城下也该死了。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很多人把命押在我身上——石牙、崔七、谢先生、陆丰杰……还有你。”
他往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一步距离。
“我不敢承诺什么。”李破看着她,眼神坦荡得像北境的雪原,“这仗还没打完,萧景琰跑了,许敬亭在背后捅刀子,北境三十六城还没拿下……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按住她没受伤的右肩:“但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李破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苏家的债,我替你讨。江南的仇,我替你报。等这天下太平了……”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无奈:“等太平了,你要是还想留在北境,我给你盖座江南园子。要是想回江南,我送你回去,风风光光地回去。”
苏文清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踮起脚——动作很慢,因为左肩的伤让她身子歪了歪。李破下意识想扶,她却已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李破,你是个混蛋。”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但我苏文清这辈子,就认你这个混蛋了。”
说完,她后退一步,裹紧狼皮大氅,转身往城下走。步子很稳,背挺得笔直,像刚才那场告白从未发生过。
李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阶梯口,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
胸口那块玉坠,微微发烫。
像是在笑他。
同一时刻,天启城,御书房。
其实已经不叫“御书房”了——自从皇帝萧景铄开始服“登仙散”,这地方就改成了“炼丹房”。原先的书架、桌案全被清走,换成了三座巨大的丹炉。炉火终日不熄,丹砂、硫磺、水银的气味混在一起,呛得人眼泪直流。
萧景铄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道袍,盘腿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上,手里捧着本《抱朴子》,眼睛却盯着炉火发呆。他脸色红润得反常,像擦了胭脂,可眼窝深陷,瞳孔涣散,看着像具会喘气的僵尸。
柳如烟跪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是今日的第四剂“登仙散”。药粉装在白玉小碟里,黑中泛金,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她低着头,指尖死死抠着托盘边缘,指甲盖都泛白了。
“陛下,”许敬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阴柔得像毒蛇吐信,“该服药了。”
萧景铄猛地回过神,眼睛一亮:“对对!服药!朕感觉……感觉今日精气神又足了些!许爱卿,你这仙丹,真是神物!”
许敬亭缓步走进来,紫金道冠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妖异的光。他瞥了眼柳如烟,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柳才人,还不伺候陛下服药?”
柳如烟浑身一颤,端起托盘,膝行到皇帝面前。
萧景铄迫不及待地抓起小碟,也不用送服,直接仰头把药粉倒进嘴里。药粉沾了唾液,化成黏稠的黑浆,顺着喉咙滑下去。他咂咂嘴,一脸满足:“甜……真甜……”
许敬亭看着皇帝服下药,眼中闪过一抹得色,转头对柳如烟道:“柳才人,陛下服了药需静养三个时辰。你在这儿好生伺候,莫让闲杂人等打扰。”
“是……”柳如烟声音发颤。
许敬亭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剐得她遍体生寒。然后他转身,出了炼丹房。
门关上的一瞬间,萧景铄突然浑身一抖,眼睛猛地瞪大!
“啊……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从红润瞬间变成紫黑,“疼……心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