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集的傍晚,风里总带着河滩的湿气和炊烟的呛味。
谢长安蹲在悦来客栈二楼窗边,手里捏着半块冷硬的粗面饼,眼睛却透过窗纸破洞,死死盯着集市北头那条黄土路。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腿麻了三次,每次都是其格用匕首柄给他小腿来一下,才没让他瘫下去。
“谢先生,”巴图蹲在门后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要是那信使不来……”
“不来?”谢长安啃了口面饼,嚼得腮帮子鼓囊囊,“那就说明孙把头撒谎,或者信使路上出了岔子。无论哪种,咱们都不亏——孙把头在咱们手里,客栈楼下还躺着六个丙字营的好汉。光是这些俘虏送回狼神山,就够李大人给咱们记一功。”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军功折算,一个人头至少十两银子,七个就是七十两。扣去蒙汗药成本五钱、绑人绳子三钱、堵嘴破布两钱……净赚六十九两。”
其格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谢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算账呢?”
“什么时候都得算!”谢长安理直气壮,“打仗打的是什么?打的是钱粮!咱们现在花的每一文钱,将来都得十倍百倍赚回来,不然怎么对得起李大人的信任?怎么对得起草原弟兄们的牺牲?怎么对得起我怀里这本快写满的账……”
他话没说完,巴图突然抬手。
“来了。”
谢长安立刻闭嘴,眼睛贴到窗纸破洞上。
集市北头,一匹白马慢悠悠踏进黄土路。马背上是个瘦高汉子,戴着顶油光水滑的狐皮帽,手里握着根镶银的马鞭,鞭梢在夕阳下晃着刺眼的光。他走得很从容,甚至有些懒散,但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街面。
“狐皮帽,镶银马鞭,白马。”谢长安低声确认,“是孙把头说的那个人。其格,你从后门绕出去,堵他后路。巴图,你留在楼上,弓箭准备。我去会会他。”
“谢先生,太危险了!”其格急道,“让我去!”
“你去?”谢长安拍拍他的肩膀,“小其格,你会说北漠话吗?你知道丙字营的切口暗号吗?你知道靖北王府今年给暗桩发饷银的密语吗?”
其格愣住,摇头。
“所以还得我去。”谢长安把最后一口面饼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饼渣,整了整身上那件从孙把头行李里翻出来的锦缎棉袍——有点紧,但还算合身。他又往脸上抹了把灶灰,让肤色看起来暗沉些,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下楼。
走到客栈门口时,那骑白马的汉子正好到门前。
四目相对。
谢长安抢先开口,用的是带着幽州口音的官话,声音压低:“天寒地冻。”
那汉子勒住马,狐皮帽下的眼睛眯了眯,接道:“狐皮暖身。”
“皮从何来?”
“北山猎得。”
暗号对上。
谢长安心里松了口气——孙把头没在这事上耍花样。他侧身让开客栈门:“孙把头在楼上等您。酒菜备好了。”
那汉子下马,把缰绳随手拴在门旁木桩上,动作很随意,但谢长安注意到,他拴的是活扣,一扯就开。而且下马时,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鼓囊囊的,应该是短刀或者匕首。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二楼天字房的门开着。房间里,炭盆烧得正旺,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酒是谢长安从孙把头行李里翻出来的,菜是让客栈掌柜现炒的,钱记在账上。
那汉子进屋,狐皮帽都没摘,先扫视了一圈房间,目光在炭盆、窗户、床底都停留了一瞬,这才看向坐在桌边的“孙把头”。
谢长安低着头,背对着门口,身上穿着孙把头的皮袄,头上扣着顶毡帽,刻意模仿着孙把头的坐姿——这些都是他刚才观察孙把头被绑时的细节。
“孙把头,”那汉子开口,声音沙哑,“东西带来了?”
谢长安慢慢转过身,脸上抹了灶灰,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有五六分像。他压低声音,模仿着孙把头那种粗嘎的语调:“带来了。你先坐,喝口酒暖暖身子。这一路……”
话没说完,那汉子突然拔刀!
刀光如雪,直刺谢长安咽喉!
谢长安瞳孔骤缩,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往后一仰——椅子翻倒,他整个人摔在地上,险之又险地躲过那一刀!
“你不是孙把头!”那汉子厉喝,刀锋一转,又劈下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弓弦声!
一支箭破窗而入,精准地钉在那汉子持刀的手腕上!
“啊!”汉子惨叫,短刀脱手。
谢长安连滚带爬地躲到桌子底下,嘴里大喊:“巴图!留活口!”
房门被踹开,巴图持弓冲进来,箭已上弦,对准那汉子。其格也从后窗翻进来,短刀架在那汉子脖子上。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那汉子左手腕中箭,血流如注,被其格和巴图死死按在地上。狐皮帽掉了,露出一张三十来岁、还算端正但此刻扭曲狰狞的脸。
谢长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刚才那一刀,离喉咙只有三寸。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喘着气问。
那汉子咬牙不答。
谢长安也不急,走到炭盆边,捡起那顶狐皮帽,在手里掂了掂,忽然笑了:“帽子是真的北漠狐皮,值不少钱。马鞭镶银也是真的。马是河西良驹。这些都对。”
他顿了顿,蹲下身,盯着那汉子的眼睛:“但你不该一进门就找炭盆、窗户、床底——那是探子进屋的习惯。真正的信使,急着交接东西,不会这么警惕。更不该在暗号对上之后,还握刀不放。”
那汉子瞳孔微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