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的雾,是活的。
这是三百零三骑踏入谷口一里后,所有人最直接的感受。它不像寻常山雾那般湿冷粘腻,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腥气,丝丝缕缕缠绕在口鼻间。雾色也非纯白,时而泛着病态的淡绿,时而又透出一抹铁锈般的暗红。更骇人的是,那雾气深处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虫豸爬行,又似压抑的呜咽,让人毛骨悚然。
“湿布捂紧!药粉含在舌下!”谢长安的喊声在雾气中有些发闷。他坐在马车上,一手捂着浸透药水的布巾,一手死死攥着个罗盘——指针疯转,毫无用处。
石牙走在最前,破军刀已出鞘半尺,刀身映着雾中微弱的天光,泛着冷冽的色泽。他浑身肌肉紧绷,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轻,耳朵捕捉着四面八方的动静。身后的苍狼卫战士们同样如此,马匹被蒙住眼罩,由战士牵着缰绳缓行,饶是如此,不少战马仍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在地上刨动。
狼群的表现却截然不同。
灰白巨狼走在李破马侧,神态竟有几分……肃穆。它不再低吼,只是偶尔昂头,湿润的鼻尖在空气中轻轻耸动,仿佛在辨认某种熟悉又遥远的气息。它身后的两百头狼也异常安静,它们不再散开,而是紧紧簇拥着队伍,绿莹莹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像是在守护,又像是在寻觅。
赫连明珠紧跟在李破另一侧,她已摘下长弓握在手中,箭囊触手可及。此刻她凑近李破,压低声音,难掩惊疑:“李破,你的狼……认得这地方?”
李破没有立刻回答。他怀中的苍狼令在踏入野狼谷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停止过震颤。不是之前的灼热,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仿佛与这片山谷的“心跳”产生了共鸣。玉坠则一片冰凉,紧贴着他的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它们认的,不是地方。”李破缓缓开口,目光掠过雾中影影绰绰的嶙峋怪石和扭曲枯木,“是气味。同类的气味,还有……血的味道。”
越往深处,地面的颜色越深。起初是灰褐,渐渐变为暗红,最后成了近乎墨黑的颜色。泥土湿润粘脚,每一步都带起一股更浓郁的甜腥。散落的白骨也多了起来,大多碎裂不堪,隐约能看出是人骨,也有巨大的、不知名野兽的骸骨,肋骨粗如儿臂,头骨大若笆斗,空洞的眼眶无声地凝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崔七下马,蹲身捡起半片锈蚀严重的肩甲,抹去上面的湿泥,露出一个模糊的狼头蚀刻。“是苍狼卫的制式甲片。”他声音干涩,“看锈蚀程度,不止十几年,起码二三十年了。”
谢长安闻言,也凑过来看,眉头紧锁:“怪事。若真是十八年前那场围剿,锈蚀不该这么重……除非这谷中环境特殊,或者……”
“或者什么?”石牙问。
“或者这些甲胄,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遗落在此。”谢长安看向李破,“大人,令尊当年……莫非不是第一次来此?”
李破心中一凛。他脑海中那些关于父亲的碎片记忆,始终模糊不清,只有最后塞他入密道的仓皇,和那句“去野狼谷”的嘱托格外清晰。难道父亲与这野狼谷,渊源远比十八年前更深?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的灰白巨狼忽然停住脚步,昂首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怆的狼嚎!
“嗷呜————”
嚎叫声在密闭的山谷中层层回荡,竟短暂地驱散了周遭一片浓雾!雾气退开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而洼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完全由森森白骨垒砌而成的……京观!
那并非随意堆叠的尸山。数以千计的人类骸骨,被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方式,整齐地、一层层地码放成一个巨大的圆锥体。骸骨大多残缺,许多骨头呈现诡异的墨绿色或暗红色,显然生前或死后都经历过极其可怕的事情。但即便如此,那京观依旧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惨烈的庄严。
最令人震撼的是京观顶端。
那里,没有头颅,没有旗帜,而是用数十根格外粗壮、弯曲的白色长骨——看起来像是某种巨狼的肋骨——交叉架起,构成一个简易却充满蛮荒力量的“王座”。王座之上,斜插着一柄刀!
刀身几乎完全没入一具坐姿的骸骨胸腹之间,只留下缠着破旧皮革的刀柄,和一小截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笔直锋刃的刀身。那具骸骨即便死去多年,依旧保持着倚刀而坐的姿态,头颅微仰,空荡荡的眼洞望着谷顶一线天空。
而在京观正前方,矗立着一块碑。
那不是石碑,而是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深灰色铁矿石,形状嶙峋如狼首。碑面之上,没有刻字,只有用某种暗红色、历经风雨仍未褪尽的颜料,涂抹出的几行大字,铁画银钩,力透“石”背,每一笔都仿佛带着淋漓的血气和未消的恨意:
“苍狼卫,李乘风,葬我袍泽三千于此。”
“奸王萧景琰,北漠左贤王,设伏下毒,背信袭杀,此仇不共戴天!”
“后来者,若持吾令,当知前事,当承吾志。”
“若为吾子,取刀,东行,勿回头。”
落款处,没有名讳,只有一个用同样暗红颜料勾勒出的、简练却神形兼备的狼头印记,与李破苍狼令上的图案一般无二!
“爹……”李破喉咙发紧,干涩地吐出这个陌生又沉重的字眼。他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座铁碑。怀中的苍狼令震颤得愈发剧烈,嗡鸣声几乎要破体而出。玉坠则骤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皮肤刺痛。
三百骑静静肃立。连最躁动的战马,在此刻都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穿过白骨京观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响。
灰白巨狼走到铁碑前,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触碰那狼头印记,喉咙里发出哀戚的呜咽。它身后的狼群,齐刷刷伏低身躯,头颅贴地,向着京观,向着那具王座上的骸骨,做出了最高规格的臣服姿态。
李破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铁碑上那暗红的字迹。颜料早已干涸板结,触手粗糙冰凉,但他却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的滔天怒焰、刻骨悲恸,以及……最后那一丝寄托于渺茫未来的希冀。
“萧景琰……”李破默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养父?不,是仇人!是弑父、灭军、毁掉他前半生一切的无凶!难怪乌桓看他的眼神总是复杂难明,难怪老瞎子知晓一切却讳莫如深,难怪靖北王府对他穷追不舍——他们怕的,从来不只是他可能拿到的东西,更是他这个人,这个身份!
谢长安已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职业本能让他开始观察四周。他注意到铁碑底部似乎有些异样,蹲下身仔细查看,忽然低呼:“大人,这下面有东西!”
李破收敛心神,与崔七、石牙一同上前。只见铁碑底部与地面相接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形状正好与三合一的苍狼令吻合。
李破取出令牌,深吸一口气,将其嵌入凹槽。
“咔嚓。”
机括转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铁碑微微震动,碑面那狼头印记所在处,竟向内凹陷,弹出一个狭长的铁盒。盒子表面同样布满锈迹,但一把黄铜小锁却依旧完好。
钥匙……李破想起父亲信中提到的“钥匙”。他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从白骨滩得到的青铜钥匙。插入,转动。
“咔哒。”
锁开了。
李破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
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
一幅绘制在坚韧兽皮上的地图,线路复杂,指向东方大海某处,旁边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
一块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正面阳刻“乘风”二字,背面是一个复杂的印鉴图案,看形制,竟是前朝调兵用的虎符样式!
还有一个小巧的玉瓶,瓶身贴着签条,上书“蚀骨毒解药,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