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慈云庵后山那处倒塌茅屋下的矿道入口,像一张黑黝黝的嘴,等着吞下今晚所有的秘密。
李破趴在一丛枯死的灌木后面,左臂上的精钢臂甲硌得骨头生疼,但他没动,眼睛死死盯着五十步外那处微微晃动的杂草。雪停了,月光吝啬地从云缝里漏下一点,勉强能看清人影轮廓。
陈七趴在他旁边,呼吸压得极轻,手里弩箭的箭镞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涂了老瞎子特制的麻药,见血封喉,但留命。
另外九个老卒散在周围,像九块长了眼睛的石头。
“来了。”陈七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矿道入口的杂草被轻轻拨开,两个黑影先钻了出来,左右张望,手里提着短刀。确认安全后,其中一个回头打了个呼哨。
紧接着,五六个黑影鱼贯而出,中间两人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箱子看起来不轻,压得扁担嘎吱作响。最后出来的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影,左手始终缩在袖子里——青蚨。
李破数了数,连青蚨在内,一共八个人。
青蚨走到空地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清是张普通的中年面孔,留着三缕短须,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警惕而精明的光。
“动作快点。”青蚨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金陵口音,“子时三刻进洞,丑时末必须到第二个岔口。老六,你在后面扫尾,别留痕迹。”
一个瘦小的黑影应了一声,开始用树枝清理雪地上的脚印。
青蚨不再多言,率先弯腰钻进矿道。抬箱子的两人跟了进去,剩下的人鱼贯而入。最后那个叫老六的,仔细清理完痕迹,又往入口附近撒了一把什么粉末,这才倒退着钻进矿道,从里面将杂草重新盖好。
矿道口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破没动。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确认没有第二批人,他才缓缓起身,对陈七打了个手势。
十一个人如同鬼魅般摸到矿道入口。陈七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老六撒的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起:“是雄黄粉和石灰的混合物,防蛇虫鼠蚁,也能掩盖气味——很专业。”
李破点点头,示意两个老卒先进去探路。
矿道入口果然塌了半截,需要弯腰才能通过。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阴冷潮湿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李破点亮一个特制的小灯笼——用黑布罩着,只留一条缝透光,勉强能照见脚下三尺。灯光所及,能看到矿道两侧是粗糙的开凿痕迹,地上散落着碎石和朽木,还有深深的车辙印——不是现在的,看痕迹至少是十几年前留下的。
“副旅帅,有脚印。”一个老卒压低声音,指着地面。
新鲜的脚印,杂而不乱,一路向前延伸。李破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抬箱子的两人脚印最深,青蚨的脚印最轻——这人下盘功夫不弱。
“跟上去,保持三十步距离。”李破下令,“注意头顶和脚下,这种老矿道,塌方和陷阱都不会少。”
十一个人排成一列,李破打头,陈七殿后,悄无声息地向矿道深处摸去。
矿道比想象中要长,而且不断向下倾斜。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第一个岔口——左右两条道,都黑得不见底。
脚印往左去了。
李破在岔口停下,从怀里掏出那枚生锈的铜钥匙,又看了看两条道口的岩壁。左边道口的岩壁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刻痕,像是半个铜钱形状。
“钥匙孔应该就在这条道上。”李破收起钥匙,“石牙他们到黑风坳了吗?”
陈七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快到了。从山路绕过去,比走矿道要远,但石牙将军脚程快,丑时前肯定能就位。”
“好。”李破不再犹豫,带头走进左边矿道。
这条道更窄,有些地方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空气越来越潮湿,岩壁上开始渗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又走了约莫半里,前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李破立刻举手示意,所有人屏住呼吸,贴着岩壁缓缓向前摸去。
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是火把的光。青蚨那伙人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是嵌在岩壁里的,锈迹斑斑,但锁孔处明显是新打磨过的。
青蚨正站在门前,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借着火把光仔细辨认。李破眯起眼,看清那串钥匙至少有七八把,样式各异。
“是这把。”青蚨选中一把铜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拧。
“咔嗒。”
锁开了。
两个抬箱子的人上前,用力推开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矿道里回荡。门后又是一段矿道,更深,更黑。
青蚨率先走进去,其他人紧随。最后一人正要关门,李破突然动了。
他像一道影子般窜出,破军剑无声出鞘,剑柄重重砸在那人后颈。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倒下。李破顺势扶住他,轻轻放在地上,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陈七等人立刻跟上,将那人的手脚捆住,嘴塞上,拖到一旁阴影里。
铁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火光和说话声。
“……这鬼地方,真他娘瘆得慌。”一个抬箱子的汉子嘟囔道,“青蚨先生,咱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
“快了。”青蚨的声音传来,“过了前面那道水闸,再走三里就是出口。北漠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北漠人……靠谱吗?”另一人问,“听说那些蛮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们不敢。”青蚨冷笑,“这批货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况且……咱们手里也有他们的把柄。”
李破透过门缝看去,青蚨正蹲在木箱旁,用一把小刀撬开箱盖。箱子里不是金银,也不是军械,而是一摞摞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书?
“账册?”李破心中一动。
青蚨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得多的铁盒,巴掌大小,却异常沉重。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枚玉印和几卷绢帛。借着火光,李破隐约看到绢帛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红色的印鉴。
“前朝玉玺和皇室谱牒……”青蚨抚摸着那些东西,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狂热,“有了这些,北漠那位左贤王,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中原事务了。至于靖北王那边……”
他没说下去,只是将铁盒重新盖好,塞回箱子。
“走吧。”青蚨站起身,“抓紧时间。”
箱子重新被抬起,一行人继续向前。
李破等他们走出二十几步,才轻轻推开铁门,带人跟上。经过那扇铁门时,他特意看了一眼锁孔——和他捡到的那枚钥匙,不是一套。
看来这矿道里,这样的门不止一道。
又走了约莫一里,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矿道在这里变得开阔了些,一个天然的地下洞穴出现在眼前。洞穴中央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地下河,河水湍急,一座简易的木桥横跨其上,桥板已经腐朽不堪。
青蚨那伙人正小心翼翼过桥。箱子太重,压得木桥嘎吱作响,随时可能断裂。
李破示意众人停下,躲在岩壁后观察。
突然,异变陡生!
木桥中间一块桥板咔嚓断裂,抬箱子的一个汉子脚下一空,惊呼着向下坠去!箱子脱手,眼看就要掉进河里!
千钧一发之际,青蚨动了。
他左手一直缩在袖子里,此刻猛地探出——那只缺了半截小指的手,竟异常灵活,五指如钩,一把抓住箱子的提手!同时右脚在残存的桥板上一蹬,身体借力旋转,硬生生将箱子抡起,抛向对岸!
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个坠落的汉子也被同伴及时拉住,狼狈地爬回桥面。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青蚨展现出的身手和应变,远超一个普通教书先生。
李破瞳孔微缩。
这青蚨,不简单。
“废物!”青蚨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箱子要是掉下去,你们所有人都得陪葬!快过去!”
一行人战战兢兢过了桥,消失在对面矿道里。
李破等人这才现身。陈七检查了一下木桥,摇头:“桥不能用了,咱们得想别的办法过去。”
李破走到河边,看了看湍急的河水,又看了看对岸。河面宽约三丈,跳是跳不过去的。
“副旅帅,那边有根铁索。”一个眼尖的老卒指着洞穴顶部。
李破抬头,果然看到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横跨河面,固定在两侧岩壁的钢钎上。看样子是当年矿工用来运送矿石的索道。
“试试承重。”李破道。
陈七从背包里掏出绳索和铁钩,甩了几次,钩住铁索。两个老卒用力拉拽,铁索虽然锈得厉害,但还算牢固。
“我先过。”李破将破军剑插回腰间,抓住铁索,双脚一蹬,整个人荡向对岸。
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终究撑住了。李破顺利到达对岸,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陈七等人依次荡过。
刚到对岸,李破突然抬手,所有人立刻伏低身子。
前方矿道里传来打斗声!
金属碰撞的锐响,短促的惨叫,还有青蚨气急败坏的怒吼:“你们不是北漠人!是谁?!”
李破心中一震,立刻带人摸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矿道在这里变得十分开阔,像一个天然的大厅。地上已经倒了四五个人,都是青蚨的手下。青蚨和剩下三人背靠背,被七八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那些黑衣人蒙着脸,只露眼睛,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招招致命,绝不是普通山匪或江湖客。
更让李破心惊的是,大厅角落里,还站着三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道袍、脸上有颗黑痣的老道——正是高启在全城搜捕的那个“青萍先生”!
老道身边,站着两个劲装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
而老道手里,正拿着那个装玉玺和谱牒的铁盒。
“青蚨先生,别来无恙。”老道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江南口音,“你这趟货,贫道代收了。”
青蚨脸色铁青:“你不是在北漠人手里吗?”
“北漠?”老道笑了,笑容里满是讥诮,“那不过是贫道放出的烟幕罢了。真正想要这些东西的,从来不是北漠蛮子。”
他顿了顿,缓缓道:“靖北王等这天,等了三十年。”
李破伏在暗处,心脏狂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他现在,成了黄雀身后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