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帅府出来的时候,雪又飘起来了。不大,细细碎碎的,落在李破肩头青色的官袍上,很快就洇开一小片湿痕。他没急着上马,就站在帅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自己手上,又化掉。
乌桓的态度,比他想的还要微妙。
听他说完马三的供词、青蚨的特征、以及荷花池底那些尚未起获的铁箱子后,乌桓只是沉默地喝了半盏茶,破军刀横在膝上,手指轻轻敲着刀鞘。
“岑溪水两日后就到。”乌桓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像压了铅,“高启这两天,肯定会想方设法在你我身上找点‘功劳’,好在岑御史面前显摆。”
“旅帅的意思是……”
“荷花池底的东西,可以起获一两件无关紧要的,让他‘意外’发现。”乌桓抬起眼,目光锐利,“但核心账册和密信,必须等岑溪水到了,由他亲眼见证起获。至于那个马三……”
他顿了顿:“高启不是要审吗?让他审。但人,不能交出去。你找个机会,让马三‘伤重不治’也行,‘越狱被格杀’也罢,总之,在他吐出更多东西之前,让他闭嘴。”
李破心中凛然。乌桓这是要把关键证据和人证都握在自己手里,既不让高启独吞功劳,也要防着靖北王那边狗急跳墙。
“那个青蚨……”乌桓站起身,走到窗前,“若真如你所说,藏在福缘客栈……先不要动他。盯死了,看看他接下来要和谁接头,要送什么东西出城。北漠骑兵去了黑风坳,罗耿的货还没影儿,这条线,说不定能钓出大鱼。”
“可若青蚨察觉危险,提前跑了……”
“跑?”乌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漳州四门都在陷阵旅手里,他能跑哪儿去?就是插上翅膀,老子也能把他射下来。让他动,动起来,才知道他背后连着哪棵树,树下又藏着多少只耗子。”
李破明白了。乌桓这是要放长线,钓更大的鱼。青蚨不过是个小虾米,他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标。
“卑职明白。”李破抱拳,“只是高大人那边,若催问起追捕‘青萍先生’的进展……”
“他不是已经有个‘脸上有痣、逃往北漠’的老道了吗?”乌桓似笑非笑,“把这个故事编圆了,让他写进奏折里。至于真的‘青萍先生’……咱们慢慢找。”
李破心中一松。有乌桓这句话,他就不用急着去抓那个虚无缥缈的“青萍先生”了。
“对了,”乌桓忽然想起什么,从案头拿起一个小木盒,递给李破,“这个你拿着。”
李破接过,入手颇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做工精致的臂甲,通体乌黑,表面有细密的鱼鳞纹,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精钢打造,内衬软牛皮,轻便,但寻常刀剑难伤。”乌桓淡淡道,“你身上伤不少,这副臂甲,关键时候能挡一下。别总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拼,命只有一条。”
李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抱拳:“谢旅帅!”
“谢就不必了。”乌桓摆摆手,“留着命,好好给老子办事。下去吧。”
走出帅府,李破将那副臂甲小心收好,翻身上马。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化开一点冰凉。
刚走出不远,就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着绸缎袄子、胖得像球的中年商人,正扯着一个瘦小少年的耳朵破口大骂:“小兔崽子!敢偷老子的烧饼!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穿着单薄的破棉袄,冻得嘴唇发紫,手里死死攥着半个烧饼,被扯得龇牙咧嘴,却不求饶,只是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商人。
周围聚了几个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
李破本不想管这种闲事,但目光扫过那少年时,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心头微微一动——这少年,他见过。前几日石牙带人清理城西混混窝点时,好像就有这个少年,当时蹲在墙角,不哭不闹,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们,像头倔强的小狼崽。
“住手。”李破勒住马,声音不高,却让那胖商人下意识松了手。
商人抬头,看到李破身上的官袍和腰间的剑,脸色一变,连忙堆起笑:“官爷,这小贼偷小人的烧饼,小人只是教训教训……”
“多少钱?”李破打断他。
“啊?”
“烧饼,多少钱?”李破重复。
“两……两文钱。”商人结巴道。
李破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扔给商人:“饼钱。人,我带走。”
商人接过钱,愣了一下,看看李破,又看看那少年,终究不敢多说,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
李破对那少年招招手。少年警惕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半个烧饼。
“叫什么名字?”李破问。
“……狗娃。”少年声音沙哑。
“家里还有人吗?”
“没了。爹死了,娘跟人跑了。”狗娃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李破沉默了一下,从怀里又摸出几块碎银子,连同一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一起塞到狗娃手里:“饼子还热着,先吃了。银子拿着,找个正经活计,别偷了。”
狗娃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和饼子,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抬起头,看着李破:“官爷,我能跟你吗?”
李破一愣:“跟我?”
“嗯。”狗娃用力点头,“我会跑腿,会盯梢,会爬墙,还会……还会认字。”
“认字?”李破有些意外。这年头,平民家的孩子能认字的可不多。
“我爹以前是账房先生,教过我。”狗娃挺起瘦小的胸膛,“我能帮官爷做事,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李破看着他那双倔强又带着期盼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黑水峪里,他也是这样,抓住每一个能活下去、能往上爬的机会。
“陈七。”李破对身后的亲兵道。
“在。”
“带他回衙门,先安置在伙房帮工。”李破吩咐,“看看他能干什么。”
“是。”陈七下马,对狗娃道,“小子,跟我走。”
狗娃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又看了李破一眼,才跟着陈七走了。
李破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一时心软。但乱世之中,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他继续策马往刑名司衙门走。刚转过一条街,就看见石牙正蹲在一家羊肉汤铺子门口,捧着一个海碗稀里呼噜地喝着,旁边还蹲着两个陷阵旅的老卒,三人有说有笑。
“哟!破小子!”石牙眼尖,看见李破,连忙站起身,抹了把嘴,“从帅府回来?乌桓老大说啥了?”
李破下马,走到铺子边,也要了一碗羊肉汤,和石牙蹲在一块儿,低声道:“乌桓旅帅让咱们先不动青蚨,盯死了,看看他后面的人。荷花池底的东西,挑一两件不紧要的,让高启‘意外’发现。马三那边……找个机会,让他闭嘴。”
石牙会意,嘿嘿一笑:“明白!让高阎罗捡点芝麻,西瓜咱们自己抱着。马三那小子……放心,牢里‘意外’多得很。”
“另外,”李破喝了口热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乌桓旅帅给了副臂甲,让你盯着点,别让青蚨跑了。四门都打好招呼,进出的人,尤其是往北边去的,查仔细点。”
“放心吧!老子把北门守成铁桶,连只耗子想溜出去,都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石牙拍着胸脯,随即压低声音,“不过破小子,有个事儿得跟你说。”
“说。”
“慈云庵那边……”石牙凑近些,“咱们的人盯着,发现今早有个小尼姑,从庵里出来,挎着个篮子,说是去采买香烛。但她没去香烛铺,绕了一圈,进了……永济当铺的后门。”
李破眼神一凛:“永济当铺?青蚨今早去过的那个?”
“对!”石牙点头,“在里头待了约莫一刻钟,出来时篮子空了。咱们的人想跟进去看看,但后门有人守着,没敢打草惊蛇。”
慈云庵的尼姑,去青蚨接头的当铺……
李破放下碗,脑中飞快转动。清晏园、荷花池、杜蘅、青蚨、永济当铺、慈云庵……这些点,越来越清晰地连成了一条线。
“那个小尼姑,长什么样?”李破问。
“十六七岁,模样挺清秀,左边眉毛上有颗小痣。”石牙描述道,“对了,走路有点跛,像是右脚不太利索。”
左脚虎口有疤,右手腕有刺青,左脚小指缺半截,右边眉毛有痣,右脚微跛……
李破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这些藏在暗处的人,怎么身上都带着点记号?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吗?
“让咱们的人继续盯着慈云庵,尤其是那个眉毛有痣的小尼姑。”李破站起身,“看看她平时都和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再去当铺,或者……去其他地方。”
“明白!”石牙也喝完最后一口汤,抹了把嘴,“他奶奶的,这漳州城里,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一个尼姑庵,都能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李破翻身上马,看着街面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雪花在人群中飞舞,落在挑担的货郎肩头,落在叫卖的摊贩帽檐上,落在匆匆赶路的百姓衣领里。
这座城,表面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底下,早已暗流汹涌。
他轻轻一夹马腹。
该回去布置了。
青蚨这条线,得跟紧了。
慈云庵这个庙,也得好好拜一拜了。
而高启那边……
李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该给他送点“甜头”去了。
毕竟,钓大鱼之前,总得先撒点饵,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