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漳州城,晨光稀薄得像兑了水的酒,照在青石路上,只泛起一层冷冷的、病恹恹的白。
李破骑着马,青色官袍的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拂动,露出腰间那柄无鞘的破军短剑。剑身用粗布缠了几道,遮住了锋芒,却遮不住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寒意。陈七带着四名亲兵跟在后面,马蹄踏在尚未清扫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驿馆门口,殿前司的护卫比昨日又多了一圈,一个个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得像是在看守国库。见到李破这一行,为首的队正认得他,抱拳行礼,眼神却往他身后的亲兵和空荡荡的手上瞟——没带“礼”?
“李司丞,高大人已在暖阁等候。”队正侧身让路,语气比昨日客气了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破点点头,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只带了陈七一人,迈步走进驿馆。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高启今日换了一身绛紫色常服,正坐在案后批阅文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李破身上,尤其在看到他这身整齐的官袍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卑职李破,参见高大人。”李破躬身行礼,姿态摆得很足。
“李司丞今日倒是来得早。”高启放下笔,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可是……有‘好消息’了?”
“托大人洪福,确有斩获。”李破直起身,语气平稳,“昨夜卑职命人加强全城巡查,尤其关注北城一带。寅时初,接到线报,有可疑人物于槐花胡同附近出没。石牙队正率人追踪,于城北废弃的土地庙中,擒获数名负隅顽抗之匪徒,并缴获信物若干。”
高启身体微微前倾:“哦?擒获何人?信物何在?”
“据初步审讯,为首者自称‘马三’,系江南‘听雨楼’所属之死士。”李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由陈七呈上,“此乃从其身上搜出之信物——半枚铜钱,与清晏园管事杜蘅所述交接信物特征一致。另有一枚刻有古怪符号之铜牌,疑似听雨楼内部标识。”
高启接过布包,先拿起那半枚铜钱,在手中细细摩挲,又看了看那铜牌,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抬头看向李破:“人呢?”
“已押回刑名司大牢,严加看管。”李破顿了顿,补充道,“此人左手虎口确有刀疤,说话带京腔,与杜蘅供述之接头人特征吻合。且其交代,受听雨楼管事‘青蚨’之命,于昨夜丑时前往清晏园取一黑色小匣,送往城西永济当铺交接。”
“青蚨?”高启皱眉,“此是何人?”
“据马三交代,‘青蚨’系听雨楼在漳州一带之负责人,年约四十,中等身材,金陵口音,左手小指缺半截,常作教书先生打扮。”李破将老瞎子审出的特征原样复述,“至于其真实身份及藏身之处……马三级别太低,不得而知。”
高启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案上轻敲,眼神闪烁,显然在快速消化这些信息。听雨楼的死士、接头信物、黑色小匣、神秘的“青蚨”……这些线索虽然零碎,却都指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青萍先生”网络。更重要的是,李破在一天之内就抓到了人,拿到了信物,这效率……
“李司丞果然雷厉风行。”高启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此人现在何处?本官要亲自审问。”
“回大人,马三在抓捕时激烈反抗,身负重伤,加之受刑后心神受损,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恐不宜立即提审。”李破面露“难色”,“且此人乃要犯,若移送途中或审讯时发生意外……卑职恐担待不起。不如暂由刑名司看押,待其伤情稍稳,再请大人亲审?”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高启面子(答应让他审),又保住了实际控制权(人还在刑名司),还找了个无可挑剔的理由(伤重)。高启盯着李破看了几息,忽然笑了。
“李司丞考虑周全。”他点了点头,“既如此,人就先由你看管。务必好生医治,别让他死了。本官要活的、能说话的马三。”
“卑职明白!”李破肃然应道。
“另外……”高启话锋一转,“你方才说,马三交代,听雨楼在漳州的管事叫‘青蚨’,常作教书先生打扮?”
“是。”
高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身旁侍立的吴书办道:“去查查,漳州城内及周边,近半年来有无新来的、左手小指残缺、金陵口音的教书先生,或者……有无此类特征的士子、幕僚在官府或大户人家中走动。”
“是!”吴书办领命,匆匆而去。
李破心中微凛。高启果然老辣,立刻就从这特征联想到了可能隐藏在官场或士林中的“青蚨”。不过这样也好,让高启的人去查,既能分散注意力,说不定真能挖出点东西。
“李司丞,”高启重新看向李破,脸上露出难得的、带着几分赞许的笑容,“此番擒获听雨楼死士,缴获关键信物,你功不可没。本官会上奏朝廷,为你请功。”
“全赖大人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卑职不敢居功。”李破连忙谦让。
“有功就是有功,不必过谦。”高启摆摆手,语气亲切了些,“你年轻有为,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懂得分寸。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听着像是褒奖,实则暗含敲打——我知道你有本事,但也知道你藏着掖着,把握好分寸,别过界。
“谢大人栽培!”李破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
“嗯。”高启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童府那边追捕的那个脸上有痣的老道,可有进展?”
来了。李破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和“焦灼”:“回大人,卑职已加派三队人手,配合殿前司的弟兄,将北城那片反复梳理了数遍。那老道如同人间蒸发,踪迹全无。不过……据几个乞丐和更夫反映,昨夜曾见一灰袍人影翻越北城墙,往野狼谷方向去了。只是雪大,未能看清面容。”
“野狼谷?”高启眉头一皱,“北漠骑兵集结之地?”
“正是。”李破低声道,“卑职怀疑,那老道或许……本就是北漠细作,或是与北漠有勾结。此番暴露,便想逃回北漠营地。”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也给了高启一个台阶下——不是我们抓不到,是人家跑回北漠老巢了。至于真假?谁在乎。高启要的是一个能写在奏折里的“合理”解释。
果然,高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真如此,便说得通了。北漠贼子,果然亡我之心不死!既已逃窜,便暂且记下。待来日战场相逢,再取其首级不迟!”
“大人英明!”李破适时送上一记马屁。
高启显然心情好了许多,甚至亲自给李破赐了座,又让侍女上了茶。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公务,气氛竟难得地融洽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李破才起身告辞。高启亲自将他送到暖阁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司丞,漳州之事,还赖你多多费心。待此间事了,本官必向朝廷保举你。”
“谢大人!”李破再次躬身,这才带着陈七退出驿馆。
走出驿馆大门,被冷风一吹,李破才感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层。与高启这种老狐狸周旋,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上三遍,揣摩其深意,再权衡如何回应,当真比打一场硬仗还累。
“副旅帅,高大人似乎……很满意?”陈七牵过马,低声问。
“满意?”李破翻身上马,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他是满意我给他送了一个能交差的‘功劳’,又暂时解决了‘青萍先生’这个难题。但若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我……”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轻轻一夹马腹:“回衙。”
刚走出不远,街角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拦在马前。是侯三,他穿着普通百姓的棉袄,脸上抹着锅灰,看起来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副旅帅,”侯三凑到马前,声音压得极低,“永济当铺有动静了。今早刚开门,就来了个戴黑绒方巾、穿青色长衫的中年人,左手一直缩在袖子里。他在当铺里待了约莫半炷香,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包袱。我们的人跟了一段,见他进了城南‘福缘客栈’,要了天字三号房,再没出来。”
青衫,黑绒方巾,左手缩在袖子里……是青蚨!
李破眼神一凛:“客栈里还有什么人?”
“暂时不清楚。客栈掌柜说,那人是三天前住进来的,自称是来漳州访友的教书先生,深居简出,没什么异常。”侯三道,“不过……他住的天字三号房,窗户斜对着客栈后院。后院墙外,就是……慈云庵的西角门。”
慈云庵!
李破心中一震。又是慈云庵!清晏园的账册密信、荷花池底的铁箱、杜蘅的供词、现在青蚨的藏身之处也指向慈云庵附近……这座尼姑庵,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让你的人继续盯着,但不要靠近,更不要惊动。”李破快速吩咐,“另外,查查福缘客栈的东家是谁,和慈云庵有无往来。还有,青蚨从当铺拿走的包袱里是什么,想办法弄清楚。”
“明白!”侯三点点头,转身融入街边的人流。
李破坐在马上,望着远处慈云庵那灰色的屋顶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眼神渐冷。
青蚨在等什么?等新的指令?等接应?还是等……那批“大货”?
他忽然想起苏文清情报里提到的黑风坳,以及夏侯琢传来的北漠骑兵异动。
时间,越来越紧了。
“走!”李破调转马头,不是回刑名司,而是朝着帅府方向,“去帅府!见乌桓旅帅!”
有些事,必须提前布置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碎晨间的宁静。
而此刻,福缘客栈天字三号房里,那个戴着黑绒方巾的青衫中年人,正站在窗前,透过窗缝,望着远处慈云庵的轮廓。他缓缓抬起左手,袖子滑落,露出缺了半截的小指。
他轻轻摩挲着断指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低声自语:
“风越来越紧了……‘贵人’的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