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雪彻底停了。漳州城的屋顶、街道都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被晨光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匆匆赶路,偶有陷阵旅的巡逻队经过,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和整齐的脚步,给这雪后的清晨添了几分肃杀。
刑名司衙门里,却是一派与外界静谧截然不同的景象。
石牙一脚踹开值房的门,带进一股冷风和雪沫子,嗓门大得能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破小子!他娘的出怪事了!”
李破正就着凉透的茶水啃一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子,闻言抬起头,眉头微蹙:“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天是没塌,可地底下钻出鬼了!”石牙冲到炭火盆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烤着,嘴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昨儿后半夜,你不是让放出风去,说书铺东家姓韩,左脸有黑痣吗?好嘛,今儿天还没亮,西城‘悦来’客栈的掌柜就吓得屁滚尿流跑来报案,说他们店里还真住着这么一位!江南口音,姓韩,左脸一颗大黑痣,住了有小半个月了,平时深居简出,就爱在房里看书!”
李破眼睛微微一眯,放下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子。鱼饵刚撒下去,鱼就咬钩了?未免也太快了些。
“人呢?”
“跑了!”石牙一拍大腿,满脸懊恼,“那掌柜说,天蒙蒙亮时,那人就退了房,说是老家有急事,连夜雇了辆马车出城了!等咱们的人赶到客栈,早他娘的人去屋空!就留下几本破书和半罐没喝完的茶叶!”
“马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说是往南门方向。守门的弟兄查了记录,卯时初确实有辆挂着‘韩’字灯笼的马车出城,说是回南边奔丧,查验了路引,没啥问题,就放行了。”石牙啐了一口,“肯定是听到风声,溜了!”
李破沉默片刻,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不对。太刻意了。昨夜才放出的消息,今早就有个完全符合描述的“韩先生”恰好退房离去,还特意挂着“韩”字灯笼招摇过市?这不像逃命,倒像是……有人故意摆了个靶子出来,引他们去追。
“马车走的哪条路?”李破问。
“官道啊!还能飞不成?”石牙道。
“官道……”李破走到墙边那张简陋的漳州舆图前,手指从漳州南门划出,沿着官道向南,“这条路通往豫州,确实回江南的方向。但也是通往……”
他手指停在一个地方——野狼谷附近。
石牙凑过来一看,牛眼瞪圆:“他娘的!这孙子不会是往北漠使团那边去了吧?来个灯下黑?”
“未必是真去。”李破盯着地图,“但这条线,肯定有人想让我们往这个方向想。”他转身对陈七道,“派两队斥候,一队沿官道向南追,不必真追上,沿途留意是否有马车停留、换乘的痕迹,尤其是靠近野狼谷方向的岔路。另一队,暗中查查城里其他客栈、车马行,最近有没有类似的江南客商入住或雇车,特别是……有没有人同时雇了两辆以上的车。”
“副旅帅是怀疑,这是障眼法?”陈七反应很快。
“十有**。”李破点头,“对方动作太快,反而露了马脚。真的‘韩先生’如果还在城里,现在一定藏得更深。而这个突然冒出来又匆匆离去的,要么是替身,要么就是对方想让我们分兵去追,调虎离山。”
石牙挠着头:“那咱们现在咋整?总不能干瞪眼吧?”
“当然不能。”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对方既然想演戏,那咱们就陪他演。不仅要追,还要大张旗鼓地追。石牙,你亲自带一队人马,骑马出南门,沿着官道给我追!声势弄大点,最好让全城都知道,刑名司在追捕要犯!”
“啊?真追啊?”石牙一愣。
“追,但不用太快。”李破眼神意味深长,“沿途多问问路人,多歇歇脚,尤其到了靠近野狼谷的岔路,不妨‘犹豫’一下,派几个人往野狼谷方向‘探探路’。做给藏在暗处的人看。”
石牙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咧开大嘴笑了:“明白!演戏嘛,老子在行!保证演得跟真的一样,急得火上房!”
“陈七,”李破转向他,“你这边暗中调查不能停,但要更隐蔽。重点查两个地方:一是城中那些背景复杂、可能藏人的大宅院,尤其是最近有生面孔出入的;二是查查那个‘悦来’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有没有被人收买,或者……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他们。”
“是!”
两人领命而去。李破重新坐回椅中,拿起那半块冷硬的饼子,慢慢嚼着。饼子粗糙拉嗓子,他却吃得专注,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美味。
对方这招“金蝉脱壳”加“调虎离山”,玩得不算高明,但很有效。如果自己心急,真的派主力去追那辆南下的马车,不仅会扑空,还会分散城中的力量,给对方真正的目标创造机会。
他们的真正目标是什么?救出被关押的柳三或那两个黑衣人活口?还是……那本真正的账册?
李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账册原本早已让赵老栓藏到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地方,身上这份是誊抄本。但对方未必知道这一点。
或许,该给鱼钩上,再加点更香的饵?
他正思忖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
门被推开,丫丫端着一个小陶罐,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见到李破,她小声说:“李破哥哥,老爷爷让我给你送药来,说是……说是对伤口好。”
李破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和那罐还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点了点头:“放着吧。”
丫丫小心地把陶罐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陶罐旁边,声音更小了:“这……这是早上灶上发的饴糖,我……我留了一块,给哥哥甜嘴……”
说完,像是怕李破拒绝,转身就跑了。
李破看着那油纸包,沉默了一下,伸手打开。里面是一块拇指大小、色泽浑浊的饴糖,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发硬。他拿起,放入口中。甜味很淡,带着一股粗制糖浆的焦糊味,并不算好吃。
但他慢慢含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乱世如刀,人命如草。可即便是在这刀锋上行走的日子,也总有一些细微的、带着温度的东西,提醒着他,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把纯粹的、冰冷的刀。
他端起那罐药,试了试温度,正好。仰头,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刺喉,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比老瞎子平时给的药更难下咽。但入腹之后,却很快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肩头的刺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些许。
老瞎子的药,总是这么立竿见影,也总是这么……来历不明。
放下陶罐,李破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正好,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
演戏的锣鼓已经敲响,鱼饵也已备好。
接下来,就看藏在暗处的“鱼儿”,到底有多贪,又有多谨慎了。
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肩。伤口依旧不适,但已不影响行动。
也该去牢里,看看那几位“贵客”了。
尤其是那位户部的赵郎中,赵德柱。高启和乌桓都暗示,要从他嘴里撬出关于靖北王的关键。或许,是时候给这位“尿裤子王爷”的姐夫,加点“料”了。
李破整理了一下衣袍,按了按腰间的破军短剑,迈步走出值房。
刚走到前院,就见豆子一脸古怪地跑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副旅帅,苏府派人来了,说是苏小姐请您过府一叙,有……有要事相商。”
苏文清?又来了?
李破脚步一顿。昨夜她才刚示警,今早又邀约,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这位苏大小姐,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略一沉吟,对豆子道:“回复来人,就说我公务繁忙,稍晚些时候,定当登门拜访。”
先把眼前的戏唱完。至于苏文清这出……且看她能拿出什么更硬的“要事”来。
李破不再耽搁,径直向着大牢方向走去。
雪后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悠长。
而在他身后,刑名司衙门内外,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悄然收紧。
网中的人,是鱼,还是撒网的人,很快就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