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驿馆那场近乎摊牌的对话,像一根冰冷的铁钎,将漳州城表面那层勉强维持的薄冰彻底凿穿。李破骑马回刑名司衙门的路上,肩头伤口随着马蹄颠簸,一下下钝痛,仿佛有把钝锯子在骨头上慢慢拉。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右手,一遍遍摩挲着怀里那本誊抄账册粗糙的封皮。指尖传来的触感,比高启那些含沙射影的话更真实。
高启的选择,在他预料之中,却又透着更深的不安。这位“高阎罗”要借他的手,去碰靖北王那根最硬的钉子,却对听雨楼那条可能更毒、牵扯更广的线,选择了“暂缓”。是力有未逮,还是另有所图?抑或是……听雨楼背后,有连高启都忌惮到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
江南……那地方在说书人的嘴里,是烟雨画船,才子佳人。可在李破听过的零星传闻里,也是豪商巨贾盘踞,漕帮盐枭横行,关系盘根错节到连朝廷钦差有时都要绕道走的地方。“听雨楼”,光听名字,就透着股藏在亭台楼阁、丝竹管弦下的森然鬼气。
回到刑名司衙门时,已是后半夜。衙门口值守的老卒见到他,无声地行礼,眼神里带着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李破对他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值房里,石牙正靠着炭火盆打盹,脑袋一点一点,鼾声如雷。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惊醒,看到是李破,立刻跳起来:“破小子!咋样?高阎罗没为难你吧?”
“没事。”李破将湿透的外袍脱下,搭在火盆旁的架子上烘烤,露出里面被血渍和汗水浸透的里衣。肩头的包扎早已被血浸透,暗红一片。
“他娘的!伤口又崩了!”石牙眼尖,立刻吼道,“陈七!陈七!死哪儿去了?快拿金疮药和干净布来!”
陈七应声而入,手里早已备好了药箱。
李破在火盆边坐下,褪下左半边衣衫。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皮肉翻卷,边缘红肿,看着触目惊心。陈七手脚麻利地清理、上药、重新包扎,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李破只是眉头微蹙,哼都没哼一声。
“那账册……高大人收了?”石牙凑过来,蹲在一边,眼巴巴地问。
“收了。”李破简短回答,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让我们继续查,重点是靖北王。听雨楼那边……暂缓。”
“暂缓?”石牙牛眼一瞪,“为啥?那帮南边的孙子,比童逵王胖子加起来还黑!”
“水太深,高大人怕是也怕湿了鞋。”李破语气平淡,“不过,他怕,我们未必就要跟着怕。”
石牙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大嘴,露出白牙:“嘿!我就知道!你破小子不是那听人摆布的软蛋!咋整?咱们自己摸?”
李破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那三个活口,审得怎么样了?”
“柳三那娘娘腔,吓尿了三回,翻来覆去还是那点东西,估摸着是真不知道更多了。”石牙撇撇嘴,“另外两个戴面具雇来的硬茬子,‘镜子’用了,效果不大。其中一个没扛住刑,昏死前含糊说了句‘北边来的贵人要封口’,另一个咬断了舌头,没救过来。”
北边来的贵人?李破眼神微凝。是靖北王?还是北漠?抑或是……京城里其他与听雨楼有牵扯的“贵人”?线索还是太少。
“让陈七把柳三的口供整理出来,和账册誊抄本放一起。另外,”李破沉吟道,“想办法,让柳三‘不经意’地透露给牢里其他犯人,就说……书铺的东家,可能姓韩,江南口音,左脸上有颗不小的黑痣。”
“钓鱼?”石牙眼睛一亮。
“嗯。”李破点头,“韩延之也好,其他姓韩的也罢,总得有人坐不住。高启想稳,我们偏要把水再搅浑一点。鱼惊了,才会跳出水面。”
陈七包扎完毕,低声道:“副旅帅,乌桓旅帅那边,傍晚时派人来问过您何时回来。”
李破心中一动。乌桓这个时候找他……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另有交代?
“知道了。”他穿上烘得半干的干净里衣和外袍,重新束好头发,“石牙,衙里你看好,尤其是大牢。陈七,你跟我去一趟帅府。”
“这么晚了还去?”石牙看看窗外依旧漆黑的天色。
“有些事,晚了就来不及了。”李破按了按怀中的破军短剑,剑柄冰凉。
走出值房,雪不知何时小了些,但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李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肩头的疼痛似乎都麻木了些。
帅府离刑名司不算远,穿过两条街便是。门口值守的陷阵旅士卒见到李破,立刻挺直腰板行礼。乌桓似乎早有吩咐,亲兵直接将李破引到了后院的书房。
书房内同样燃着炭火盆,乌桓并未穿甲,只着一身深色常服,坐在案后,破军刀横在膝前。他正在看一份公文,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落在李破略显苍白的脸上和肩头重新包扎的隆起处。
“伤得不轻。”乌桓放下公文,声音沉厚。
“皮肉伤,不碍事。”李破抱拳行礼,“旅帅深夜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乌桓示意他坐下,亲自提起炭火盆上温着的铜壶,倒了两碗热茶,推了一碗到李破面前。“喝口热的,驱驱寒。”
李破没有推辞,端起粗陶茶碗,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也稍稍缓解了伤口的隐痛和连日的疲惫。
“城西书铺的事,我听说了。”乌桓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做得不错,但也太险。殿前司的人比你们晚到一步,若被他们堵个正着,麻烦就大了。”
“情势所迫,不得不行险。”李破放下茶碗,坦然道,“所幸拿到了东西。”
“东西是好东西,也是烫手山芋。”乌桓看着他,眼神深邃,“高启让你继续查靖北王?”
“是。”
“听雨楼呢?”
“暂缓。”
乌桓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破军刀的刀鞘,发出笃笃的轻响。“高启这个人,心思深沉,手段酷烈。他用你,是看中了你的胆量和在陷阵旅的根基。但若事不可为,或者需要平息事端,他会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就是他手里那把最好用,也最可能被折断的刀。”
李破心头凛然。乌桓这话,与老瞎子之前的提醒不谋而合。
“末将明白。”他低声道。
“光明白不够。”乌桓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你要让他觉得,你这把刀,不仅锋利,而且……有他不得不用的理由,也有他轻易折不断的韧性。”
李破抬眼,迎向乌桓的目光。这位一手将他从黑水峪带出来的旅帅,此刻眼中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威严,反而多了几分师长般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
“请旅帅指点。”
“高启要你查靖北王,那你就查,而且要查得‘漂亮’。”乌桓缓缓道,“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把握。王嵩、童逵、赵德柱的嘴要撬开,但撬出来的东西,未必都要原封不动地送到高启面前。有些能钉死靖北王的铁证,自然是功劳。但有些牵扯太广、容易引火烧身的……不妨让它‘消失’,或者,送到更‘合适’的人手里。”
李破瞳孔微缩。乌桓这是在教他……截留、筛选,甚至利用手中的证据,为自己谋取更大的空间和筹码!
“至于听雨楼……”乌桓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高启想暂缓,是怕引火烧身。但我们边军,常年跟北漠的刀子打交道,还怕南边那些藏在账本里的软刀子吗?你可以‘暂缓’,但不代表不能暗中查。那条线,或许比靖北王,更能挖出些真正要命的东西。”
他拿起茶碗,慢慢啜饮了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漳州城如今就是个烂泥塘,什么乌龟王八都想伸头。既然已经下了水,就别想着身上干净。把水搅浑了,把那些藏得深的王八都惊出来,看清楚了,才知道哪只能炖汤,哪只会咬人。”
李破默默消化着乌桓的话。这番话,几乎是在默许甚至鼓励他,在完成高启明面任务的同时,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积累对抗风险的资本。这是一种远超上下级关系的信任,也是一种沉甸甸的期望。
“末将……谨记旅帅教诲。”李破郑重抱拳。
“记住就好。”乌桓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去吧。养好伤,把手底下的人心拢住。这漳州的天,还得乱上一阵子。是龙是虫,就看你们这些后生崽,能不能在这乱局里,杀出一条血路了。”
李破起身,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走出帅府,天边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雪停了,风也歇了些,但寒意更重。
陈七牵马等在外面,见李破出来,连忙上前。
李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肃穆的帅府轮廓。
乌桓的话,像一剂猛药,灌入他心中。不再仅仅是挣扎求存,而是在这乱世棋局中,主动落子,争一份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轻轻一夹马腹,向着刑名司方向驰去。
肩头的伤还在疼,怀里的账册还在发烫。
但李破的眼中,却比这破晓前的天色,更加明亮。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把被人握在手里的刀。
他要做那个,最终能握住刀柄的人!
而第一步,就是从这漳州城的烂泥塘里,先把那只会“听雨”的江南老王八,给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