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更深,寒意刺骨。
刑名司衙门前,石牙听着李破说完夏侯岚失踪的消息,铜铃大眼几乎要瞪出火来,蒲扇般的大手捏得嘎吱作响,低吼道:“操他姥姥的!哪个不开眼的杂碎,敢动岚儿?!老子把他卵蛋挤出来!”
“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李破声音冰冷,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眼神在雨幕中亮得骇人,“对方绑人,无非两个目的:阻我查案,或交换人质。王嵩和童逵都在我们手里,他们不敢明着来,说明背后的人还没到能一手遮天的地步,也说明……他们急了。”
“急了好啊!急了就会露出马脚!”石牙喘着粗气,“你说咋办?哥哥我都听你的!”
“你立刻带人,明松暗紧,对外就说岚儿小姐贪玩,在帅府住下了,封锁消息,避免引发恐慌,也给对方造成错觉。暗中,让你手下最信得过的斥候,化整为零,盯死所有可能与‘清风社’、铜钱案有关的据点,尤其是城东那片!发现任何异常,烟火为号!”李破语速极快,思路清晰。
“成!我这就去!”石牙一点头,转身就要冲进雨里。
“等等!”李破叫住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歪歪扭扭的香囊,递给石牙,“让弟兄们认认这个图案……万一,万一找到线索,或许能用上。”那粗糙的“兔狗”和歪斜的“破”字,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石牙接过香囊,看着那蹩脚的针线,这个大老粗的汉子眼眶竟也有些发红,用力拍了拍李破的肩膀:“破小子,放心!岚儿福大命大,肯定没事!老子就是把漳州城翻过来,也把她给你找回来!”说完,一头扎进雨幕,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破转身回到值房,身上的棉袍已被雨水浸透大半,冰冷地贴在身上,但他恍若未觉。他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城东区域。慈云庵、药师庐、墨香斋、刘记杂货……以及那些纵横交错的、可能藏匿污垢的陋巷暗沟。
对方会选择哪里藏人?既要隐蔽,又要方便观察外界动静,可能还需要一定的空间,而且……要出乎他们的意料。
“副旅帅,”陈七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派去慈云庵和药师庐的兄弟回报,并无异常。慈云庵近日只有几个老香客,药师庐的李大夫也证实,除了老刘头,并无其他陌生伤患。”
李破“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不在这些明显的地方……那会在哪里?难道对方已经将人转移出了城东?
就在这时,之前派去调查各小庙的亲兵回来了,带回一个消息:“副旅帅,城东‘水陆庵’的知客僧说,三日前,有一对老夫妇借宿在庵后废弃的菜园茅屋里,说是投亲不遇,暂住几日。那老翁……左手似乎有些不便,总是蜷在袖子里。”
左手不便?!李破眼中精光一闪!老刘头左手缺指!
“那对老夫妇现在可在?”李破急问。
“不在了一日一早,那老妇人独自出去后,就再没回来。下午时分,老翁也收拾东西离开了,去向不明。”亲兵回道。
离开了?时间对得上!老刘头在李大夫那里换药后,就回到了水陆庵,然后在他派人调查之前,又离开了!是得到了警告?还是正常的转移?
“他们离开时,可有人接应?往哪个方向去了?”李破追问。
“知客僧说没注意,雨太大,香客也少。”亲兵摇头。
线索似乎又断了。李破眉头紧锁,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老刘头重伤未愈,频繁转移,说明其同伙也在不断调整藏身地点,极其谨慎。而夏侯岚的失踪,更是将这种危机感推到了顶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梳理。老刘头、铜钱、清风社、墨香斋、可能的藏身点……以及,夏侯岚。
对方绑架夏侯岚,必然是为了施加压力。那么,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联系自己,或者乌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还是……他们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
就在这时,窗外夜空中,极远处城东方向,突然升起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雨幕完全掩盖的红色火光,一闪而逝!
烟火信号?!是石牙派出的斥候!
李破心脏猛地一跳!有发现!
“陈七!备马!叫上我们的人,去信号发出的方向!”李破豁然起身,抓起刀剑就向外冲。
“副旅帅,您的伤……”陈七担忧道。
“无妨!”李破声音斩钉截铁。
片刻之后,数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刑名司衙门的雨幕,朝着城东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大片水花,打破了夜的沉寂。
李破伏在马背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对方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前去。但他没有选择!夏侯岚在对方手里,任何一丝线索都不能放过!
快马穿过漆黑的街巷,直奔信号发出的区域——那是靠近城墙根的一片鱼龙混杂、屋舍低矮破旧的区域,远比墨香斋所在的街市更为混乱和隐蔽。
在一处岔路口,一名如同水鬼般湿透的斥候从阴影中闪出,拦住了马匹,低声道:“副旅帅!前方第三间,挂着破灯笼的院子!有兄弟看见傍晚时分有几个生面孔进去,再没出来!刚才隐约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哭声,很像夏侯小姐!”
李破眼神一厉,挥手让众人下马,压低声音:“分散包围,堵住所有出口。陈七,带两个人,跟我从正面摸进去。记住,首要目标是找到夏侯小姐,确保她的安全!”
“是!”
众人无声散开,如同几张撒向黑暗的大网,悄无声息地逼近那座挂着破败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院子。
李破带着陈七和两名好手,如同狸猫般贴近院墙。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火,只有风雨声。
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雨声,似乎……真的有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从里面传来!
是岚儿!
李破不再犹豫,对陈七打了个手势,猛地一脚踹开院门,三人如同猛虎般扑了进去!
院子不大,堆满杂物,正对着的三间低矮土坯房一片漆黑。
“搜!”李破低喝,直扑中间那间似乎有声音传出的屋子。
就在他伸手推开那扇破旧木门的瞬间,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直觉,让他脑后寒毛骤然炸起!
不对!太安静了!除了那微弱的哭声,再无其他动静!对方若真在此关押人质,岂会不留人看守?
是陷阱!
“退!”李破厉声大喝,同时身体猛地向侧后方暴退!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
“咻!咻!咻!”
数点寒星从两侧屋顶和院墙角落的阴影中激射而出!是弩箭!
“噗嗤!”一名跟在李破身后的亲兵反应稍慢,被一支弩箭射中大腿,闷哼一声倒地。
“保护副旅帅!”陈七目眦欲裂,挥刀格开一支射向李破后背的弩箭,手臂被震得发麻。
李破在后退的同时,目光如电,已看清了弩箭射来的方位,至少有三处!对方在此设下了埋伏!
“啊!”屋内那微弱的哭泣声也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戛然而止。
李破心沉到了谷底。那哭声是诱饵!岚儿根本不在这里,或者……凶多吉少!
“杀出去!”李破知道不能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必须冲出去,与外面包围的弟兄汇合!
他手中破军剑骤然出鞘,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格开迎面射来的弩箭,身形不停,向着院门方向猛冲!
“拦住他!”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屋顶响起。
顿时,四五条黑影从屋顶和墙角扑下,手中兵刃带着风声,直取李破!这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类!
“来得好!”李破眼中杀机暴涨,不退反进,破军剑如同毒龙出洞,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直接撞入了敌群!
“铛!铛!铛!”
兵刃交击之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火星在雨夜中四溅!
李破剑法狠辣刁钻,每一剑都直奔要害,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加上破军剑的锋利,瞬间就将两名黑衣人刺伤逼退!但他肩头的伤口也因此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棉袍。
陈七和另一名亲兵也拼命护在李破两侧,与另外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院子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战!
外面的陷阵旅老卒听到里面的厮杀声,也立刻发起了攻击,试图冲进来接应,却被埋伏在院墙外的弓弩手死死挡住,一时间竟无法突破!
李破心知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下去,外面的弟兄伤亡会更大,自己也可能力竭被擒。他目光一扫,锁定那个刚才发号施令的、躲在屋顶放冷箭的头目!
“死!”
李破猛地将手中破军剑向前一掷,逼退正面之敌,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侧滑,左手百炼刀如同附骨之疽,贴地扫向一名黑衣人的下盘!
那黑衣人急忙跳起躲避,却正好露出了空档!
李破合身撞入其怀中,右手手肘如同铁锤,狠狠砸在其胸口!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黑衣人鲜血狂喷,倒飞出去!
李破看也不看,脚下一蹬,抓住屋檐垂下的破旧绳索,借力猛地向上一荡,竟直接翻上了屋顶!
那放箭的头目没想到李破如此悍勇,这么快就杀上屋顶,慌忙举起手弩!
但李破的速度更快!他如同大鸟般扑下,左手百炼刀带着一抹寒光,直接劈向对方持弩的手臂!
“啊!”头目惨叫一声,手弩连同半只手掌被齐腕斩断!
李破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刀尖抵住其咽喉,声音如同万载寒冰:“人在哪?!”
那头目满脸惊恐,看着李破那双在雨水中如同恶鬼般的眼睛,刚想说什么。
突然!
“噗!”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太阳穴!
头目身体一僵,眼中神采瞬间黯淡,当场毙命!
灭口!
李破猛地抬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是院子外更远处的一栋更高的废弃小楼!
那里还有人!是真正的幕后指挥!
“追!”李破从屋顶一跃而下,不顾肩头剧痛,就要冲向那小楼。
“副旅帅!小心!”陈七突然惊呼!
只见院子角落那间一直发出哭声的土坯房,房门猛地被从里面撞开,一个黑影抱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被麻袋套住头的人形物体冲了出来,直扑后院墙!
那人形物体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正是夏侯岚白日穿的那身!
“岚儿!”李破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追了过去!
那黑影身手极为了得,即使抱着一个人,依旧敏捷如猿猴,几步就蹿上了低矮的后院墙,眼看就要跳入后面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贫民区巷弄!
一旦被他逃进去,再想找到就如大海捞针!
李破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甚至能感觉到肩头伤口撕裂的剧痛!他绝不能让对方把岚儿带走!
就在那黑影即将跃下墙头的瞬间,李破猛地吸一口气,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灌注双腿,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射了出去,右手疾探,堪堪抓住了那人背着的、麻袋下露出的一角鹅黄色裙摆!
“撕拉——”
布帛撕裂声响起!
那黑影身形一顿,猛地回身,一脚踹向李破面门!
李破侧头避过,抓住裙摆的手死死不放,左手百炼刀顺势向上撩斩!
那黑影似乎没料到李破如此难缠,不得已松开了抱着“人质”的手,反手抽出一柄短刃,格开李破的刀锋。
“砰!”
那被麻袋套住的“人质”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李破心中稍定,至少暂时拦下了对方!他刀势更急,如同狂风暴雨,将那黑影逼得连连后退,同时对着外面大吼:“来人!后院!”
外面的陷阵旅老卒听到喊声,一部分人立刻绕向后院。
那黑影见势不妙,虚晃一刀,逼退李破半步,转身就要再次跳墙。
“哪里走!”李破岂能放他离开,合身扑上!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地上那个被麻袋套住的“人质”,突然自己掀开了麻袋,露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狞笑的中年妇人的脸!她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毒的匕首,直刺李破小腹!
假货!
李破瞳孔骤缩,百炼刀回掠已来不及!
眼看那毒匕首就要刺入他身体!
“咻!”
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赶月,从院外射来,精准地射穿了那妇人的手腕!
“啊!”妇人惨叫一声,匕首落地。
李破趁机一脚将其踹飞,转头看去,只见石牙带着大批人马,已然突破了外面的阻拦,冲杀了进来!
“破小子!没事吧?”石牙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嗓门依旧洪亮。
“我没事!岚儿是假的!真正的主使在那边小楼!”李破指着远处那栋废弃小楼,语气急促。
石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楼窗口,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妈的!调虎离山!跟老子追!”石牙怒骂一声,带着人就向小楼扑去。
李破却没有立刻跟上。他走到那个被箭射穿手腕、倒地呻吟的妇人身前,用刀尖挑开她的衣领,在其脖颈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用朱砂刺出的……铜钱状印记!
又是铜钱!
他蹲下身,捡起那妇人掉落的毒匕首,发现匕首的柄上,也刻着一个细微的、与《泉志》上记载的“清风社”标记类似的纹路。
清风社!果然是你们!
李破站起身,看着远处那栋在雨夜中如同鬼魅般伫立的小楼,又看了看地上这个清风社的死士,眼神冰冷到了极点。
今夜这一局,对方用假岚儿和死士做饵,层层设计,不仅是为了杀他,更是为了试探他的实力和决心,甚至可能想引出乌桓!
好狠辣的手段,好精密的算计!
这漳州城下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他走到院墙边,捡起那片被撕裂的鹅黄色裙摆,紧紧攥在手心。
岚儿,你到底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焦灼与杀意,对陈七森然道:“清理现场,把所有尸体和俘虏带回刑名司!尤其是这个妇人,我要亲自审!”
说完,他提刀转身,向着石牙追击的方向,大步走去。
雨,依旧未停。
夜色中,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在不断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