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这泡尿,算是浇在了漳州这锅将沸未沸的油锅底火上,滋啦啦作响,腾起一股带着腥臊气的白烟,却也让人看清了锅底几颗关键的滚油泡泡——缺根手指的杂货老头,王嵩书房里那箱子意义不明的旧铜钱,还有童逵背后那若隐若现的“京城大人们”。
消息送到帅府,乌桓的回复依旧言简意赅:“知道了,一应人证物证,妥善保管。”
“保管”二字,用得极妙。既点了王琨的口供和即将到手的铜钱箱子是关键“物证”,也暗示了王嵩这位“人证”的重要性,更透着一股“东西在我手里,看谁先沉不住气”的稳坐钓鱼台之势。
石牙得了准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立刻就要带人去抄了王嵩的书房,把那劳什子铜钱箱子端回来。
“慢着。”李破叫住了他,“石牙哥,你现在去,找到箱子的可能性不大。王嵩不是傻子,我们软禁了他,他岂会不留后手?那暗格里的东西,恐怕早已转移,或者设置了机关。”
“那咋整?总不能干等着吧?”石牙瞪眼。
“等,当然不能干等。”李破眼神锐利,“但要换个法子。你带人,大张旗鼓地去王府,就说例行搜查,排查安全隐患,重点是库房、账房这些地方,动静越大越好。”
石牙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咧开大嘴:“嘿嘿,明白!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老子这就去把王胖子家翻个底朝天,看看能不能惊出几条蛇来!”
石牙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陷阵旅老卒,浩浩荡荡开赴王府,那架势,不像是去搜查,倒像是去抄家。王府上下顿时鸡飞狗跳,哭喊声、呵斥声、翻箱倒柜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李破则带着陈七和两名精干亲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刑名司关押重要人犯的暗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王嵩府上那位管采买的二管家被单独关押,此刻正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面如死灰。他小舅子在宝通银号存了三百两不明来源的银子,这事儿被捅出来,他知道自己完了。
李破没让人用刑,甚至没让人给他上枷锁,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牢房外,隔着粗大的木栅栏,静静地看着他。
“二管家,”李破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宝通银号的三百两雪花银,够你一家老小吃喝一辈子了。说说吧,这买命的钱,是谁赏的?”
二管家浑身一颤,抬起头,看着李破那在昏暗油灯光线下明明灭灭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李破语气平淡,像是在拉家常,“是王府那位主子,让你借着采买的机会,帮某些人传递些东西,或者……打点些关系?比如,城东集市那个缺了根手指的杂货老头?”
二管家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李破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那三百两银子不是赏钱,是封口费,也是买你全家性命的钱。现在事情败露,你觉得,给你银子的人,是会冒险来救你,还是……让你永远闭上嘴?”
二管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李破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我……我说!我说!”二管家崩溃了,连滚爬爬地扑到栅栏前,涕泪横流,“是……是大爷(王嵩)让我干的!他让我每隔几天,就去城东集市‘刘记杂货’找那个缺了指头的老刘头,有时候是取个小包裹,有时候是送个口信……具体是什么,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大爷从不让我看!那银子……那银子也是大爷赏的,说是辛苦钱……”
“刘记杂货……老刘头……”李破记下了这个名字,“他除了和你接头,还和什么人来往?”
“好……好像……和‘墨香斋’的掌柜有点来往,我见过两次他们在一起低声说话……”二管家为了活命,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墨香斋!又是墨香斋!侯三之前就发现“赵四”消失在墨香斋附近!
线索再次指向了这里!
李破站起身,对陈七道:“给他弄点吃的,看好他。”
走出暗牢,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
石牙也带着人回来了,果然如李破所料,在王府书房一无所获,那暗格空空如也,连根毛都没找到。不过石牙这通折腾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王府的下人们更加人心惶惶,王琨那边又吓尿了一次裤子。
“他娘的,王胖子藏得真深!”石牙骂骂咧咧,“破小子,接下来咋办?直接去抄了那墨香斋?”
李破摇了摇头:“墨香斋是书画铺子,背后可能牵扯到文人清流,无凭无据,不好硬来。而且,经过王琨和二管家的事,对方肯定已经警觉,墨香斋说不定也是个空壳子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线索又断了吧?”石牙急了。
“断不了。”李破目光投向城东方向,眼神冰冷,“他们越是想藏,露出的破绽就越多。让侯三继续盯死墨香斋,但不要靠近。另外,撒出人手,全城秘密搜寻那个缺了左手手指的老刘头!重点排查城东区域的医馆、药铺,看他最近有没有去看过伤,或者购买过金疮药之类的东西。”
“你是说……他可能受伤了?”石牙反应过来。
“‘赵四’在福顺客栈溜得那么快,老刘头在集市接头也可能被盯上,他们行事如此诡秘,一旦察觉危险,很可能会处理掉不稳定的因素。”李破分析道,“老刘头年纪大了,若是被灭口时反抗,受伤的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石牙一拍大腿,“我这就去安排!”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来,禀报道:“副旅帅,苏小姐派人送来一封信。”
李破接过信,拆开。信上依旧是苏文清那清秀的字迹,内容却让他目光一凝。
“闻司丞追查铜钱案,偶得前朝《泉志》残卷一册,或有所助。另,城东‘济世堂’李大夫,擅治金疮外伤,尤精刀剑之创,人称‘鬼手’,或可解惑。”
信很短,却包含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送来了可能记载特殊铜钱信息的《泉志》,二是点出了城东一个擅长治疗外伤、尤其刀剑创伤的李大夫!
苏文清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她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时刻关注着案情的进展,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送上最关键的提示。
这女人……李破心中对她的警惕和探究,又深了一层。
他将信收起,对陈七道:“去济世堂,请那位‘鬼手’李大夫过来一趟,就说……刑名司有弟兄受了刀伤,请他诊治。”
“是!”
李破回到值房,翻看苏文清送来的《泉志》残卷。这本书记载了前朝各种钱币的形制、铸造背景和……一些隐秘的记号。果然,在其中一页,他找到了与手中那几枚“大胤通宝”特征高度吻合的描述,旁边还标注了这种钱币在某些特定时期,曾被一个名为“清风社”的秘密组织用作层级标识和任务信物!
“清风社……”李破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又扯出了一条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暗线。
就在这时,陈七带着一位留着山羊胡、眼神精亮、提着药箱的老者走了进来。
“副旅帅,这位就是济世堂的李大夫。”
李破起身相迎:“李大夫,深夜劳烦,实在抱歉。”
“无妨,救死扶伤,医者本分。”李大夫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他目光扫过李破肩头,“是这位军爷受伤?”
“不是我。”李破示意他坐下,“请大夫来,是想请教,近日可有一位左手缺了手指,可能还带着其他外伤的老者,到贵堂求医?”
李大夫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左手缺指……可是约莫六十岁年纪,身材干瘦,左边眉骨还有一道旧疤?”
李破心中一震!对上了!正是王琨和二管家描述的老刘头!
“正是!大夫可曾为他诊治?”
李大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三日前,确有此人来过。伤在右肋,是被锐器所刺,伤口颇深,失血不少。老夫为他止血缝合,开了方子。但他只来换过一次药,便再未出现。老夫还觉奇怪,那伤势,若不静养,恐有性命之忧。”
三日前?正是“赵四”从福顺客栈消失,砖窑伏击发生之后!老刘头果然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他当时状态如何?可曾说过什么?或者,有何人陪同?”李破追问。
“状态很差,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李大夫回忆道,“话不多,很是警惕。陪同的是个年轻后生,看着像是伙计模样,但不怎么说话,眼神飘忽,不像良善之辈。哦,对了,”李大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那后生付诊金时,掉出一枚铜钱,滚到了柜台底下,老夫捡起还他,他很是紧张,一把抢了过去。那铜钱……似乎与寻常制钱略有不同,色泽更暗沉些。”
铜钱!又是铜钱!
李破几乎可以断定,老刘头就是连接王嵩、铜钱和墨香斋(或其后势力)的关键中间人!他现在重伤未愈,必然需要藏身之处和药物治疗!
“多谢大夫!”李破拱手道谢,让陈七取来诊金,亲自将李大夫送出衙门。
转身回来,李破眼中寒光闪烁。
老刘头受了重伤,需要医治和藏匿。城东区域是他们的活动范围,墨香斋可能已经暴露,他们必然会找一个更隐蔽、且能提供基本医疗条件的地方!
“陈七,让所有能动用的眼线,全部撒出去,重点排查城东所有能提供住宿的客栈、车马店、大杂院,以及……所有私下行医的郎中、甚至兽医的住所!留意是否有生面孔的伤者,或者大量购买金疮药、纱布的人!”李破语速极快,“尤其注意,有没有人用那种特殊的旧铜钱支付费用!”
“是!”陈七感受到李破语气中的急迫,立刻领命而去。
李破独自站在院中,任由寒风吹拂。
缺指翁,墨香斋,铜钱,清风社,京城来客……一张巨大的网,正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在对方彻底消失,或者被灭口之前,找到那个身受重伤、握着最后钥匙的——老刘头!
夜色浓稠如墨,漳州城的猎杀,从明处转入了更深的暗处。
而李破,便是这暗夜中最耐心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