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疤瘌这一“跑”,如同在漳州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里,又狠狠砸进了一块巨石。涟漪荡开,波及的远不止刑名司和旧坊。
帅府那边对李破“接着查”的指示,像一道无声的赦令,也像一道催命符。乌桓的态度暧昧,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一次更危险的试探。李破心知肚明,这把火既然点起来了,就不能只烧到刘疤瘌这种小杂鱼身上就得熄灭,否则,下次需要祭旗的时候,他李破的人头就是最好的选择。
石牙办事效率极高,下午就真给他带来了三个“生面孔”。都是黑水峪出来的老弟兄,一个叫闷葫芦,人如其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但眼神毒,记性好;一个叫窜天猴,身形瘦小,攀高钻洞是一把好手;还有一个叫泥鳅,滑不溜丢,最擅长混迹市井打探消息。三人往李破面前一站,没有军中的悍勇之气,只有一股子山民猎户特有的精悍和机警。
李破也没废话,直接将盯梢码头、王嵩府邸以及永丰仓外围的任务分派下去,叮嘱只有一个:“只看,只听,不动手,有任何异常,立刻通过陈七报我。”
三人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漳州城的大街小巷,如同水滴入海。
安排完暗处的眼睛,明面上的动作也不能停。李破再次升堂,不是审案,而是将刑名司所有胥吏、班头召集起来,将刘疤瘌私藏军械、勾结北漠(暂定)的罪状公之于众,海捕文书连夜下发各城门、关卡。他语气冰冷,条理清晰,将一桩可能引发恐慌的大案,定性为刑名司职责范围内的“分内之事”,既展示了掌控力,也安定了部分人心。
堂下众人噤若寒蝉,看李破的眼神愈发敬畏。这位年轻的司丞,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背后似乎有旅帅的鼎力支持,谁敢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
处理完衙署事务,已是傍晚。李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准备再去案牍库翻翻旧档,看看有没有关于永丰仓和前朝漕运的更多记载。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以及石牙那压低了却依旧洪亮的嗓门:
“破小子!忙完没?哥哥给你带了好东西补补脑子!”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石牙端着个硕大的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香气四溢。他身后,还跟着个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的夏侯岚。
“嘿嘿,岚儿小姐非说要亲自给你送汤,又怕你还在生气,非要拉上我当挡箭牌。”石牙挤眉弄眼地把汤碗放在李破案头,自己拉过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快尝尝,这可是岚儿小姐盯着厨子,用漳水刚捞上来的大鲢鱼头熬的,说是补脑!”
夏侯岚站在门口,绞着手指,偷眼看李破,脸上还带着点昨日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她今天换了身鹅黄的衫子,没像往日那般明艳逼人,倒多了几分乖巧。
李破看着那碗用料实在、火候十足的鱼汤,又看看夏侯岚那副模样,心中那点因权谋算计而生的冷硬,不由得软化了一丝。他叹了口气,对夏侯岚道:“外面冷,进来吧。”
夏侯岚眼睛一亮,立刻小碎步挪了进来,挨着石牙旁边的凳子坐下,小声补充道:“我……我没放香菜,记得你不爱吃。”
李破微微一怔,他自己都不记得这种细微的口味偏好,这丫头倒是留心记住了。他没说什么,拿起勺子舀了口汤。汤味醇厚,豆腐嫩滑,鱼头鲜美,确实用了心。
“嗯,很好。谢谢。”他低声道。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夏侯岚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容绽开,比外面的夕阳还要明媚几分:“好喝你就多喝点!明天我再让厨子做!”
石牙在一旁看得直乐,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破,压低声音:“瞧见没?这丫头,心思都在你身上了!要我说,你就从了算了!多好的姑娘,家世还好……”
李破瞪了他一眼,石牙嘿嘿一笑,识趣地闭嘴,专心啃自己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的一个卤鸡腿。
一碗热汤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和疲惫。李破刚放下碗,陈七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对他使了个眼色。
李破会意,对石牙和夏侯岚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石牙立刻起身,抹了把嘴:“行,你忙!哥哥我巡城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还想赖着的夏侯岚也拉走了:“走走走,岚儿,别打扰破小子办正事!”
两人离开后,陈七才快步上前,低声道:“副旅帅,泥鳅那边有发现。王队正府上半个时辰前,悄悄从后门运出去几口箱子,看车辙印,很沉,直接出了北门,往……永丰仓方向去了。”
李破眼中精光一闪!王嵩?永丰仓?这么巧?
“确定是王嵩府上的?”
“泥鳅认得那个赶车的,是王队正的一个远房侄子,平时不怎么露面,但泥鳅在黑水峪见过他一次,绝不会错。”陈七肯定道。
“箱子有多大?什么样式?”
“用的是普通的运粮车,箱子是常见的樟木箱,但都用油布盖得严实,数量……三辆小车,每辆车上有两口箱子。”
六口箱子,连夜运往废弃的永丰仓?王嵩想干什么?销毁证据?还是转移财物?
“让泥鳅别跟出城,城外太显眼。盯死北门,看看还有什么人进出,尤其是和王嵩府上有关的。”李破沉声吩咐,“另外,让窜天猴想办法,摸清楚永丰仓外围现在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来路。”
“是!”
陈七领命而去。李破走到窗边,望着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心中念头飞转。王嵩这条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吗?如果刘疤瘌背后的“体面人”真是他,那这漳州的水,可就深得有点吓人了。一个主管民政的队正,私通北漠?图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温润的玉坠。乱世之中,人心鬼蜮,为了权力,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亲兵又送来一份公文,是苏修远以通判名义送来的,关于协助刑名司梳理旧坊户籍、以便排查北漠暗桩的回复。公文写得四平八稳,表示全力配合,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与之前苏文清私下示好的态度截然不同。
李破看着这份公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苏修远这只老狐狸,风向变得倒快。看来王嵩的异动,这位通判大人也嗅到味道了,这是急着撇清关系,或者说,在重新观望站队。
他提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王嵩”二字,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对手已经出招,他必须接住。
不仅要接住,还要借此机会,把隐藏在漳州幕后的那只大手,给揪出来!
夜色渐深,刑名司值房的灯火,再次亮到了后半夜。
而此刻,城西废弃的永丰仓深处,几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将几口沉重的箱子,搬进了一处看似坍塌、实则内有乾坤的仓廪之中。
黑暗中,有人用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语言低语:“……告诉左贤王,货已备齐,只等风来……”
风声呜咽,掩盖了这不为人知的密谋。
漳州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