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没停,卷着地上的积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刮。旧坊那条本就狭窄的巷子,今日更是被看热闹的百姓和如狼似虎的刑名司衙役堵得水泄不通。
刘疤瘌那处不算起眼、却占地不小的宅院,此刻大门洞开,门板上贴着崭新的、盖着刑名司血红大印的封条(刚贴上就被风吹得呼啦作响)。几十个衙役在陈七的指挥下,如狼似虎地往里冲,翻箱倒柜,鸡飞狗跳。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以及刘疤瘌那几个手下色厉内荏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比菜市场还热闹。
李破没进去,就抱着胳膊,靠在对街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冷眼旁观。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皮甲,外面罩着夏侯岚强塞过来、又被他扔在值房椅子上的那件雪山狐裘——不是他想穿,是早上出门时石牙看见了,死活逼他披上,咧着大嘴说“破小子你现在是官面上的人,得有排面!冻得鼻涕邋遢像什么话!”。狐裘是真暖和,也是真扎眼。
石牙也没进去,他嫌里面腌臜,正蹲在门口一块上马石上,手里拎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一个酱羊蹄,啃得满嘴流油,一边啃一边对着里面嚷嚷:“都给老子搜仔细点!墙角耗子洞都别放过!妈的,刘疤瘌这龟孙,平时欺行霸市也就罢了,敢碰军械?活拧巴了!”
一个衙役屁颠屁颠跑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手里捧着一把带着泥土的制式腰刀:“司丞!石牙将军!在后院菜窖里发现这个!”
李破瞥了一眼,刀身的制式明显是军中流出,虽然磨损严重,但绝非民间能有。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石牙却蹦了起来,把羊蹄一扔,接过腰刀掂量了一下,骂道:“操!还真是!接着搜!肯定还有!”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衙役扛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副保养得还不错的皮甲,同样带着官府的烙印。
证据一件件被翻出来,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越来越大,看向李破的眼神也愈发敬畏。这位年轻的刑名司丞,上任没几天,先是在衙门口砍了几个蠹吏的脑袋,这又直接抄了旧坊坐地虎的老窝,挖出了私藏军械的大案!当真是阎王脾气,雷霆手段!
李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侯三昨夜冒雪送回的确切消息,刘疤瘌不仅帮人转运过“硬货”,其本人就私藏了一批军械,意图不明。今日之举,不过是按图索骥。他要的,不仅仅是这几件刀甲,更是要通过刘疤瘌,撬开那条通往北漠暗桩,或者其它什么势力的线。
“头儿!发现个暗格!”里面传来一声高呼。
李破眼神微动,终于迈步走了进去。石牙也一抹嘴,兴致勃勃地跟上。
刘疤瘌这宅子外面看着不咋地,里面倒是别有洞天,穿过几进杂乱不堪的院落,来到最里面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厢房。地面一块青石板被撬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凉风从下面涌出。
“下面空间不小,好像还连着别处!”先下去的衙役在下面喊道。
李破蹲在洞口,看了看里面,对石牙道:“石牙哥,我下去看看。”
“小心点!老子给你守着!”石牙拍了拍腰间的刀。
李破接过火把,毫不犹豫地矮身钻了进去。地道不高,需要弯腰前行,墙壁是粗糙的土石结构,看得出挖掘得有些仓促。走了约莫十几丈,前方豁然开朗,是一间不大的地下密室。
密室里堆放着几个箱子,打开一看,不再是零散的刀甲,而是整捆的箭矢,甚至还有几把强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来不及转移的金银细软。
李破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堆看似随意丢弃的、沾着泥泞的破布烂衫吸引。他走过去,用脚拨开,下面赫然是几块吃剩的、带着牙印的干硬肉脯,以及几个空空的水囊。肉脯的腌制方法,和水囊的样式,都带着明显的北地风格。
这里,最近藏过人!而且很可能是北地来的人!
“妈的!这刘疤瘌,果然跟北漠崽子有勾连!”跟着下来的石牙看到这些,眼睛一瞪,杀气腾腾,“人呢?跑哪儿去了?”
李破没回答,举着火把,仔细查看着密室的墙壁。在一处角落,他发现了一块略显松动的砖石。用力一推,砖石向内陷去,旁边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缝后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一股阴冷的风从中吹出,带着远处隐约的水声。
“地道!通外面的!”石牙凑过来,咋舌道,“这王八蛋,挖得够深的!肯定是听到风声,从这儿跑了!”
李破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眼神冰冷。刘疤瘌跑了,但他留下的线索和价值,已经足够。私藏军械,勾结北漠(疑似),这两条罪状,足以让他成为刑名司立威的最佳祭品,也足以让他在乌桓那里,再记上一功。
“封了这里。”李破下令,“所有缴获,登记造册,运回衙署。发出海捕文书,通缉刘疤瘌,死活不论!”
“是!”
回到地面,阳光有些刺眼。抄家行动已近尾声,刘疤瘌的家眷仆役被一串串捆着,押在一旁,哭哭啼啼。缴获的物资堆满了小半个院子。
石牙看着那些金银,眼睛放光,搓着手对李破低声道:“破小子,发财了!这么多黄白之物,咱们是不是……”他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李破淡淡看了他一眼:“石牙哥,旅帅盯着呢。该入库的入库,该呈报的呈报。弟兄们的辛苦,我自有计较。”
石牙嘿嘿一笑,用力拍了拍李破肩膀:“懂!哥哥我懂!你办事,我放心!”他现在看李破是越看越顺眼,这小子,有能力,有手段,还懂规矩,不贪独食,简直是完美的搭档。
回到刑名司,已是下午。李破立刻起草了一份详细的呈文,将抄没刘疤瘌家产、搜出军械、发现北地痕迹以及疑似通往城外地道的情况,一一写明,派人火速送往帅府。
他知道,这份呈文送到乌桓案头时,自己在漳州的地位,将再次稳固几分。
刚处理完公文,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亲兵又来报:“司丞,夏侯小姐又来了……这次,没带东西,就一个人在外面站着,说……说等你给她道歉。”
李破一阵头疼。这丫头,还没完没了了。
他走到衙门口,果然看见夏侯岚孤零零地站在寒风里,小脸冻得通红,双手拢在袖子里,低着头,用靴尖一下下碾着地上的积雪,那模样,委屈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看到李破出来,她立刻抬起头,眼圈还是红的,却倔强地瞪着他,不说话。
李破看着她这副样子,到嘴边的冷硬话语又咽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外面冷,进去说吧。”
“我不!”夏侯岚扭过头,“你还没给我道歉!”
“我为何要道歉?”
“你……你凶我!还把我送你的衣服扔了!”夏侯岚声音带着哭腔。
“那是狐裘,过于贵重,于我身份不合。”李破试图讲道理。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凶我了!”夏侯岚根本不听,小性子耍得淋漓尽致。
李破看着她冻得瑟瑟发抖却不肯低头的样子,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身上那件狐裘,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
夏侯岚愣住了,感受着狐裘上残留的、属于李破的体温和气息,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心跳如擂鼓。
“你……”她仰起头,看着李破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干嘛……”
“外面冷,小姐金枝玉叶,冻坏了,我担待不起。”李破语气平淡,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狐裘还你,昨日之事,是我言辞不当,小姐勿怪。”
说完,他转身就走回了衙门,留下夏侯岚一个人站在原地,裹着温暖的狐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是甜,又是酸,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木头……算你还有点良心……”她低声嘟囔了一句,摸了摸身上柔软的狐毛,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而此刻,帅府书房内,乌桓看完了李破的呈文,手指在“北地痕迹”和“疑似通往城外地道”两处轻轻敲了敲,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狼崽子……鼻子够灵,爪子也够利。”他低声自语,将呈文递给一旁的王嵩,“看看吧,咱们这位李司丞,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王嵩接过,快速浏览一遍,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凝重了几分:“李司丞雷厉风行,实乃旅帅之福,漳州之幸。只是……这北漠暗桩潜藏如此之深,刘疤瘌又侥幸逃脱,恐怕后续……不会太平静了。”
乌桓冷哼一声:“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传令下去,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挖地三尺,也要把刘疤瘌和那些北地老鼠给我揪出来!”
“是!”
王嵩领命,躬身退下。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一闪而逝。
李破的风头,太盛了。盛得让他这个主管民政的老人,都感到了丝丝寒意。
而此刻的李破,并不知道帅府内的暗流。他正坐在值房里,听着陈七关于码头货船排查的回报。
“副旅帅,查到了!有三艘来自下游‘临川’的货船,报关的是瓷器丝绸,但吃水极深,卸货时却只见少量轻便货物上岸,十分可疑。而且,船上的护卫,个个精悍,不像寻常商队。”
临川?李破目光一凝。那里,似乎是王嵩一位远房族亲的势力范围?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漳州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刚刚摁下一只地头蛇,又浮起一条过江龙。
有意思。
他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隐藏在水面下的、更庞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