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来了,只是这光,并非驱散黑暗的救赎,而是照亮地狱惨状的烛火。
东面那段裂纹遍布的寨墙,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灰白色的天光下。墙头上、墙根下,尸体交错叠压,鲜血将夯土染成了暗褐色,冻结成冰,又被新的热血融化,混合着泥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折断的兵刃、破损的盾牌、散落的箭矢,以及那几具被李破和乌桓亲手斩杀的秃鹫营死士扭曲的尸身,共同构成了一幅残酷的战后图景。
短暂的击退,带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更深沉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心悸。
李破拄着斩铁刀,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左臂火辣辣的伤口。汗水、血水混合着泥污,在他脸上身上结了一层黏腻的壳。过度消耗的体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但他依旧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扫过墙外那片暂时恢复死寂的林地。
乌桓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破军刀的刀尖滴落着最后一滴粘稠的血液,他古铜色的脸上也多了几道被飞溅碎石划出的血痕,气息略显微促。他看了一眼身旁这个几乎脱力却依旧眼神凶戾如幼狼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沾满血污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李破没有受伤的右肩。
这一拍,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认可。
“清点伤亡!修补缺口!快!”乌桓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撞钟般在死寂的墙头响起,瞬间惊醒了那些尚沉浸在恐惧与茫然中的寨众。
石牙带着一身煞气匆匆赶来,他左臂又添了新伤,胡乱包扎着,脸上却带着一股杀红眼后的亢奋:“老大!内应一共九人,全部宰了!王老六那王八蛋没找到,估计是趁乱又溜了!侧门保住了!”
乌桓眼神一冷:“便宜那杂碎了。寨墙损失如何?”
“东面这段快废了,至少需要二十根硬木和大量夯土才能勉强堵上。人手……又折了十几个弟兄,重伤的更多。”石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黑水峪本就有限的力量,经此一夜,更是雪上加霜。
“把能用的材料都集中过来,优先修补缺口。让钱串子把最后储备的硬木都搬出来!妇孺也上来帮忙运土!”乌桓的命令简洁而高效,“告诉还能动的弟兄,巴雷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不想死,就都给我打起精神!”
混乱的场面在乌桓的指挥下,开始艰难地恢复秩序。幸存下来的寨众,无论是带着伤的还是完好无损的,都默默地行动起来,搬运木料,挖掘冻土,加固墙体。没有人抱怨,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坚韧,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李破被石牙强行按着坐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墙垛下休息,丫丫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小脸上满是后怕,却依旧固执地端来一碗浑浊的热水,用一块破布蘸着,一点点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污。
李破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喘息。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那近乎枯竭的虚弱感,以及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钝痛。斩铁刀就放在手边,刀身上的血迹尚未完全擦拭干净,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泽。
这一次,他不仅守住了自己的防区,更在关键时刻,与乌桓并肩挡住了秃鹫营最致命的突袭。这份功劳,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果然,没过多久,乌桓处理完紧急事务,再次走到了李破面前。他身后跟着山鬼和钱串子,两人的脸色也都十分凝重。
“还能动吗?”乌桓低头看着李破。
李破睁开眼,点了点头,挣扎着想站起。
“坐着说。”乌桓示意他不用起身,然后对山鬼道,“山鬼,你把外面的情况说一下。”
山鬼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血丝,声音沙哑:“鹰嘴崖那边,折了三个弟兄,拖住了他们小半个时辰,宰了二十多个。巴雷的主力没受太大影响,后半夜就悄悄分兵潜行到了寨子外面。刚才退下去的那些死士,只是第一波。”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我在他们营地外围远远看了一眼,他们在埋锅造饭,休整马匹。看那架势,最多一个时辰,就会发动总攻。这次,巴雷那龟孙肯定会亲自上阵。”
一个时辰!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以黑水峪现在残破的工事和疲惫不堪、减员严重的人手,能否顶住秃鹫营全力以赴的总攻?
钱串子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老大,箭矢只剩下不到五十支了,滚木礌石也快用光了……硬木……硬木倒是还有些,可来不及都加固到墙上啊!”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乌桓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李破身上。
“李破。”
“在。”李破迎向他的目光。
“从现在起,西面寨墙的防务,由你全权负责。石牙调任东墙,协助我防守主缺口。”乌桓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西面寨墙,虽非主攻方向,但长度不短,此前一直是石牙负责,如今竟要交给这个刚来寨子不过数日、年纪轻轻的李破?
石牙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乌桓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浑身浴血、眼神冷静的李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抱拳:“是!老大!”
山鬼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李破一眼,没有说话。钱串子则是满脸惊愕,看看乌桓,又看看李破,似乎难以置信。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防务调整,更是一种权力的移交和信任的托付!意味着李破从一个需要证明自己的新人,一跃成为了黑水峪核心决策层的一员,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权柄!
李破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他没想到乌桓会在这个关头,给予他如此重任和信任。这背后,是赏识,是无奈,或许……也是一种更深沉的考验。
他没有丝毫犹豫,强撑着站起身,尽管身体虚弱,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坚定地看着乌桓:“必不辱命!”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四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乌桓点了点头,对石牙和钱串子道:“去准备吧。山鬼,你带几个好手,在寨内机动策应,哪里吃紧补哪里。”
“是!”几人领命,匆匆离去。
墙头只剩下乌桓和李破两人,以及不远处小心翼翼看着这边的丫丫。
“西墙很重要,”乌桓看着李破,语气深沉,“巴雷狡诈,未必不会声东击西。给你的人不会多,可能只有十几个带伤的。但你必须守住,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东墙再坚固,也腹背受敌。”
“我明白。”李破沉声道,“人在墙在。”
乌桓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道:“活着回来。”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那破损最严重的东墙缺口,破军刀的刀鞘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背影在晨光中如同即将迎接暴风雨的孤独山峦。
李破看着乌桓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土的双手,又握紧了那柄斩铁刀。
权柄?他从未奢求过。他想要的,从来只是活下去。但在这乱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握住力量,握住权力。
西面寨墙……十几个伤兵……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他走到丫丫面前,蹲下身,看着她那双充满担忧的大眼睛。
“回老瞎子那里去,锁好门。”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丫丫用力咬着嘴唇,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小声说:“哥哥……小心。”
李破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拎着斩铁刀,朝着西面寨墙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他的背影,却在这一刻,透出了一股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凝如山的气息。
乱世烽火,权柄初握。这西面寨墙,将是他李破,真正踏上这条争霸之路的起点。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去后,老瞎子那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一段阴影里,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潜龙出渊……煞气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