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禄震天的鼾声在狭小的厢房内回荡,混杂着浓郁的酒气和那未散的药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桌上油灯的火苗被他的鼾声震得微微摇曳,将李破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蛰伏的鬼魅。
李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落在钱德禄那只死死攥着黑铁狼头令牌的手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令牌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但这醉汉潜意识里仍将其视若性命。
拿不到了。
李破瞬间做出判断。强行夺取,风险太大,极易惊醒这看似烂醉如泥实则可能还残存一丝本能的兵痞。况且,亲眼确认了这北漠信物的存在,其形制已深深烙印在他脑中,这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
他的目标,是那藏匿着更多秘密的城西义庄。
不再停留,李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厢房,轻轻带上门。后院寂静,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他回到前堂,对一直守在外间、神情紧张的陈七低声道:“看住他,若醒,便说我去库房寻醒酒药了。”
“明白,东家。”陈七重重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暗藏的匕首。
李破不再多言,身形一矮,融入更深的夜色中。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再次来到后院墙角,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翻越而出,落地时甚至没有惊动墙角打盹的野猫。
城西,废弃义庄。
根据苏文清提供的简图和钱德禄醉后吐露的信息,李破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体内那微弱的气感流转不休,不仅驱散着深夜的寒意,更让他的脚步轻盈如猫,耳目聪敏远超常人。他避开了两拨巡夜的兵丁,如同阴影的一部分,在断壁残垣间倏忽来去。
越靠近义庄所在区域,空气中的异味便越发明显。那是陈年霉烂、尘土、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牲畜粪便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寻常人或许只会觉得此地污秽,但李破在逃荒路上见过太多,这是大队马匹停留后难以彻底清除的痕迹。北漠多骑兵,此乃佐证之一。
终于,那片黑黢黢的、如同趴伏巨兽般的建筑轮廓出现在眼前。义庄占地不小,围墙多有坍塌,正门歪斜,上面贴着的封条早已破损不堪,在风中飘零。几株枯死的歪脖子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立在周围,更添几分阴森。
李破没有贸然靠近。他如同石雕般隐匿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扫视着义庄内外。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但正是这过分的寂静,透着诡异。侯三回报,此地明哨暗哨众多,守卫森严。此刻却不见人影,唯有风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破耐心等待着,呼吸放缓到极致,几乎与这寒夜融为一体。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偶尔穿透云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义庄侧面一处看似随意堆放的柴垛后,极其轻微地响动了一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缓缓移动了寸许,随即又归于静止。
暗哨!
李破心中冷笑,果然有埋伏。这崔厚倒是谨慎,将守卫都藏在了暗处。
他仔细观察着那暗哨的位置、视角,以及其与可能存在的其他暗哨之间形成的交叉视野。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潜入的路径和时机。
又等了片刻,确认了至少三处暗哨的位置和巡逻规律(尽管极其隐蔽,但总有细微的破绽可循)后,李破动了。
他没有选择从地面接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目光落在义庄侧面一株距离围墙约莫两丈远、枝桠光秃却格外粗壮的老槐树上。
就是那里!
李破深吸一口气,脚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在靠近围墙的瞬间,脚尖在墙面一块凸起的砖石上轻轻一点,借力向上蹿起,右手疾探,精准地抓住了老槐树一根横伸出的粗壮枝桠!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悄无声息。他甚至能感觉到枝桠上冻结的冰凌在掌心碎裂的细微触感。
如同灵猿般攀上树冠,借助枯枝的掩护,李破居高临下,将义庄院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院内比外面看着更加破败,几间停灵的堂屋门窗歪斜,瓦砾遍地。然而,在院子最深处,一间看似最为不起眼、连门板都缺失了一半的侧屋前,却异常“干净”,不仅没有杂物,地面甚至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
就是那里!
李破瞳孔微缩。他注意到,那侧屋周围的阴影里,气息格外沉凝,至少埋伏着两人。而更远处,还有轻微的、如同熟睡般的呼吸声传来,显然是轮换休息的守卫。
防守如此严密,里面藏的东西,定然非同小可!
他需要制造一个混乱,一个能将所有暗哨目光吸引过去的混乱。
李破的目光再次扫过院子,最终落在距离那侧屋不远、一处堆放着大量残破棺木和腐朽草席的角落。那里,几只夜行的野猫正在翻找着什么,发出细碎的声响。
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里面是他自己配置的、混合了硫磺、硝石和一些刺激性草药粉末的“小玩意儿”,本是用来防身或驱虫,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捻起一小撮粉末,用指尖扣住,看准时机,在那几只野猫再次因为争夺食物而发出较大动静,引得附近一处暗哨注意力被微微吸引的刹那,手腕猛地一抖!
“咻——”
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被风声掩盖。那点粉末精准地射入了棺木堆的缝隙之中。
李破屏住呼吸,心中默数。
一,二,三……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火星溅入干燥草绒的声响过后,一缕极淡的青烟从棺木缝隙中袅袅升起,随即——
“轰!”
一团不算太大、却足够耀眼的火苗猛地窜起,瞬间引燃了干燥的草席和朽木!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
“走水了!”
“那边!棺木堆着火了!”
几声压抑的惊呼从暗处响起!原本死寂的义庄瞬间被打破!几道黑影从不同的藏身处窜出,扑向起火点,有人提桶,有人用脚踩踏,试图控制火势。
机会!
就在所有暗哨的注意力都被突如其来的火灾吸引的瞬间,李破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树冠上一跃而下!他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利用下坠之势,在围墙内侧一根突出的木梁上再次借力,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那间重点看守的侧屋后方阴影里。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完美地利用了火灾造成的短暂混乱和视野盲区。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李破能听到前面救火的嘈杂声,以及近在咫尺的、侧屋前剩余守卫因为同伴去救火而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他缓缓拔出匕首,刃口在黑暗中不反射一丝光亮。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向那缺失的半扇门方向缓缓移动。
浓烟被风吹拂,稍稍遮蔽了这边的视线。李破觑准一个守卫因烟雾呛咳而微微侧头的时机,身形如电,倏地钻入了那半扇门后的黑暗之中!
屋内,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以及……一种金属和皮革特有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外远处火光跳跃投来的微弱光影。李破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屋内的情形。
没有棺椁,没有尸骸。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约莫十几口厚重的樟木箱子!其中几口箱子敞开着,里面赫然是——
白花花的银锭!黄澄澄的金饼!还有各色璀璨的珠宝玉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而冰冷的光芒!
崔厚的私藏!或者说,是他准备用来打通关节、换取北漠庇护的买路财!
李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如此巨额的财富,足以证明崔厚早已存了叛逃之心!
但他的目标,不是这些黄白之物。他要的,是信件,是文书,是能钉死崔厚通敌叛国的铁证!
目光急速扫过,在箱子堆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稍小一些、材质更为考究的紫檀木匣。匣子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
就是它!
李破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以及……一枚以纯金打造、造型更加狰狞霸气、足有巴掌大小的狼头令牌!令牌下方,压着一份写满异族文字的羊皮卷!
金狼令!果然在此!
李破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迅速拿起那几封信件,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飞快地扫过封皮和落款。其中一封,赫然写着“大漠金帐左贤王致大胤漳州刺史崔公厚亲启”!另一封,则是崔厚的回信草稿!
就是它们了!
他毫不犹豫,将信件和金狼令、羊皮卷一股脑儿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动作迅捷而无声。
做完这一切,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退向门边。
外面的救火声似乎小了些,火势应该得到了控制。必须立刻离开!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门口的刹那,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里面的朋友,戏看够了,该出来了吧?”
李破的身体瞬间僵住!
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了四个人。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容阴鸷,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劲装,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鹰隼,在黑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手中提着一柄细长的弯刀,刀锋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一抹幽蓝的光泽。
另外三人呈扇形散开,封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眼神凶狠,气息沉凝,显然都是好手。
不是普通的郡兵!是北漠人?!还是崔厚蓄养的死士?
李破心念电转,自己方才潜入,竟未能完全瞒过这些人!他们显然是故意放任自己进来,来了个瓮中捉鳖!
“把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那为首的阴鸷汉子缓缓抬起弯刀,声音如同刮骨寒风,“否则,让你尝尝‘剔骨刀’的滋味。”
李破缓缓直起身,面对着门外四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握着匕首的手指,感受着怀中那几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信件的坚硬触感。
乱葬岗的尸山血海都爬出来了,这义庄,还想留住他?
“想要?”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声音沙哑而平静,“自己来拿。”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蹬地面,不退反进,如同扑食的恶狼,主动撞向了那为首的阴鸷汉子!
匕首划出一道凄冷的寒光,直刺对方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