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名不虚传。
两座陡峭如削的山崖如同巨神挥斧劈开的一道缝隙,夹着一条蜿蜒曲折、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的狭长谷道。谷道上方,天光被挤压成一线,幽暗阴森。两侧崖壁上,怪石嶙峋,枯藤缠绕,不知隐藏着多少致命的杀机。谷道尽头,便是秃鹫营残部盘踞的鹰嘴崖主寨,寨墙借山势而建,居高临下,控扼咽喉。
陷阵旅主力在距离一线天谷口五里外的一处背风山坡扎下营寨,与鹰嘴崖遥相对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乌桓、李破、石牙、王嵩等旅帅、队正齐聚,听着斥候哨长老兵“山猫”的回报。
“鹰嘴崖正面强攻,几无可能。”山猫声音干涩,指着简陋的沙盘,“谷道狭窄,大军展不开,敌军只需在两侧崖顶布置少量弓弩手,辅以滚木礌石,便是修罗场。巴图将主力收缩在寨内,寨墙坚固,存粮据说可支数月。”
“他娘的,又是乌龟壳!”石牙烦躁地一拳砸在木桩上,“这巴图比他哥巴雷还能忍!”
王嵩捋了捋短须,沉吟道:“可否效仿黑风寨旧事,再遣奇兵,绕道侧后?”
乌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李破:“李副旅帅,你以为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破身上。这位新晋的副旅帅,如今已是陷阵旅不可或缺的智囊与尖刀。
李破走到沙盘前,手指并未指向鹰嘴崖侧后——那里他也早已勘察过,同样是飞鸟难渡的绝壁——而是点在了谷口外一片相对平缓、但林木茂密的坡地。
“强攻不可取,奇兵难行。巴图吸取了黑风寨教训,对侧后防范必然严密。”李破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但巴图此人,性情暴烈,不如其兄巴雷隐忍。如今困守孤寨,外无援兵,内心必然焦躁。”
他顿了顿,指尖在谷口坡地划了一个圈:“我军可在此处,大张旗鼓,修筑工事,做出长期围困,甚至打造简易投石车的姿态。”
“围困?”石牙一愣,“不是说要速战速决吗?杨先生那边催得紧。”
“非是真围。”李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是示敌以弱,亦是引蛇出洞。我军佯装急于求成,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在敌军眼皮底下筑营建炮,看似愚笨,实则……是给巴图一个机会,一个他认为可以趁机出击,重创我军,提振士气的机会。”
乌桓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他可能会主动出击,袭击我筑营部队?”
“不是可能,是一定。”李破语气笃定,“只要让他觉得有机可乘,觉得我军骄躁,他绝不会放过这个重振‘秃鹫’凶名的机会。毕竟,他们现在是丧家之犬,急需一场胜利来维系军心。”
王嵩皱眉道:“即便如此,他若出兵,也必是精锐,我军筑营部队多为辅兵和新卒,如何抵挡?若损失过大,岂非弄巧成拙?”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够香,又足够硬的诱饵。”李破的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沙盘上那片坡地,“在此处筑营,需派一员大将坐镇,既要能让巴图觉得值得冒险,又要能顶住其第一波猛攻,为我伏兵合围争取时间。”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这坐镇诱饵的任务,可谓九死一生。既要“演”得逼真,示敌以弱,又要真的能打,扛住秃鹫营精锐的亡命冲击。一旦顶不住,诱饵便会被瞬间吞没,满盘皆输。
“我去!”石牙猛地站出,拍着胸脯,“老子皮糙肉厚,正好会会那巴图!”
乌桓尚未开口,李破却缓缓道:“石牙哥勇悍,自是合适。但巴图对我陷阵旅将领必然有所了解,石牙哥性子刚猛,由你坐镇,恐其生疑,未必敢全力出击。”
他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抱拳向乌桓请命:“旅帅,此役关乎全局,不容有失。末将新晋副旅帅,在巴图眼中,或被视为侥幸得功,年少气盛之辈。由末将率第一队及部分辅兵,大张旗鼓于谷口筑营,再故意显露几分‘急躁冒进’,巴图见是我这‘幸进’小子主持,戒心必然大减,贪功之心更炽。末将愿立军令状,必坚守至合围之时!”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以自身为饵,还是在他刚刚晋升,地位未稳之时!此计若成,他李破威望必将再上一层楼;若败,则之前所有功劳可能付诸东流,甚至性命不保!
乌桓深深地看着李破,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冷静、决绝,以及那份敢于火中取栗的惊人胆魄。
“你可想清楚了?”乌桓沉声问道,“巴图若出,必是雷霆万钧。”
“末将清楚。”李破目光坦然,“第一队历经血火,可堪一战。末将自有分寸,请旅帅允准!”
帐内落针可闻。石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王嵩眼中则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有钦佩,又似有忌惮。
良久,乌桓猛地一拍案几:“好!就依你之策!李破,着你率第一队及三百辅兵,明日拂晓,于一线天谷口坡地筑营,务求‘声势浩大’!石牙、王嵩,各率本部,隐于两侧山林,听我号令,伺机合围!”
“末将遵命!”众人齐声应诺。
军议散去,诸将各自准备。李破走出大帐,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左肩的旧伤在紧张的情绪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每一次晋升背后所付出的代价。
“破小子!”石牙跟了上来,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担忧,“太险了!那巴图是条疯狗!”
“正因为他是疯狗,才会咬饵。”李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石牙哥,届时合围,你的动作可得快些,别让我这饵真被吞了。”
“放心!老子就是拼了命,也把你捞出来!”石牙用力捶了他一拳。
回到自己的营区,李破立刻召集麾下军官部署。当听到要以自身为饵,引诱巴图出击时,豆子、赵老栓等人先是震惊,随即眼中便燃起了战意。
“副旅帅,您就下令吧!咱们第一队,什么时候怂过!”豆子梗着脖子道。
李破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中微暖,但脸上依旧冷峻:“记住,明日筑营,要做出散漫、急切的样子,但内紧外松,防御工事暗中要加强。侯三,多派暗哨,盯死谷口动静。赵老栓,弓弩配置要合理,既要能压制,又不能过早暴露全部实力……”
一道道指令细致入微,众人领命而去。
夜色渐深,李破在灯下擦拭着那柄百炼腰刀。刀身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庞。这一步,是他自己选的。他需要这场胜利,需要向所有人证明,他李破能坐上副旅帅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运气和悍勇,更是谋略与担当。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夏侯小姐来了。
李破微微一怔,收起腰刀:“请。”
夏侯岚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装,披着厚厚的斗篷,抵御着山间的寒气。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包裹,灯光下,她的脸颊似乎比往日清减了几分,眼神也有些复杂。
“李……副旅帅。”她轻声开口,语气不似往日那般活泼。
“夏侯小姐不必多礼,唤我李破即可。”李破起身,示意她坐下。
夏侯岚将包裹放在案上,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内衬衣衫,质地柔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山间风寒,你……明日又要出征,这套衣衫用料厚实些,或许能挡些寒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李破看着那套衣衫,又看了看夏侯岚那双躲闪的明眸,心中微微一叹。乱世之中,最是难消美人恩。他沉默片刻,没有拒绝,也没有过分亲昵,只是郑重地接过:“多谢小姐厚赠,破,愧领了。”
见他收下,夏侯岚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随即又担忧道:“我听父亲说,鹰嘴崖险要,巴图凶残,你……万事小心。”
“职责所在,自当尽力。”李破回答得客气而疏离。
夏侯岚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咬了咬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那……我不打扰你了。”说罢,转身匆匆离去,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李破看着那套月白内衬,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久久无言。然后,他将其仔细包好,放入行囊。有些东西,可以收下,却不能被其牵绊。
他重新拿起百炼刀,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冰冷。
明日,鹰嘴崖前,他将以自身为饵,钓那巴图出洞。
这乱世棋局,他不仅要做一个过河的卒子,更要做一个能决定棋势的……弈者!
夜色浓重,营火点点。山风穿过营寨,带来远方一线天那如同巨兽喘息般的低沉呜咽。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