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火,烧了整整一夜,映红了鹰愁涧上空常年不散的阴云。直至次日午时,残余的抵抗才被彻底扑灭,但那股皮肉焦糊混合着粮食霉烂、鲜血铁锈的复杂气味,依旧浓烈地笼罩着这片刚刚易主的山寨。
陷阵旅的士卒正在清理战场,将一具具敌我双方的尸体分开、搬运、堆积。胜利的喜悦并未完全冲散战斗的惨烈与疲惫,许多人的脸上还带着厮杀后的麻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李破站在原本属于“坐山虎”张彪的那座最大的石木厅堂前,这里如今成了临时的指挥所。他身上那件皮甲已是破烂不堪,布满了刀痕箭创,干涸发黑的血渍将土褐色的号衣染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暗红。左臂上一道新添的伤口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斩铁刀并未归鞘,就那样随意地拄在地上,刀身布满了细密的卷刃和缺口,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他的脸上混杂着烟灰和血污,显得很是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烈焰煅烧过的寒铁,锐利、冰冷,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经此一夜血战,率五十死士潜入龙潭,焚粮仓,搅乱敌心,亲手阵斩包括三名小头目在内的十余名悍匪,最终配合主力里应外合,一举攻克这险峻寨峪……他身上那股原本内敛的锋芒,似乎彻底被血与火淬炼了出来,再也无法遮掩。
脚步声传来,乌桓与石牙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乌桓身上也带着征尘,但气色比李破好上许多,破军刀依旧沉稳地挂于腰间。石牙则咧着大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快意。
“好小子!”石牙上来就重重一拳捶在李破没受伤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李破晃了晃,“干得漂亮!他娘的,老子在下面听着上面的动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你们这把火放得,真是时候!坐山虎那老王八蛋,要不是被你们搅乱了阵脚,想啃下这硬骨头,还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弟兄!”
乌桓的目光落在李破身上,仔细打量着他这一身惨烈的战损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伤亡如何?”
李破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各处传来的疲惫与疼痛,嘶哑回道:“回旅帅,我部潜入五十一人,归来……二十三人。阵亡二十八人,皆力战而殁。”
五十一人,归来二十三人。折损过半!这数字让石牙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咂了咂嘴,低骂了一句。乌桓也沉默了片刻,阵亡者中,有不少是黑水峪出来的老弟兄。
“都是好样的。”乌桓最终沉声道,语气带着一丝沉重,“他们的功劳,我会亲自向校尉呈报,抚恤加倍。”
“谢旅帅。”李破微微躬身。
“你的功劳,更大。”乌桓看着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硬,“以五十奇兵,破千余悍匪坚守之险寨,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此战,你当为首功!”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夏侯琢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驰入寨中。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纤尘不染,与周围血腥狼藉的战场格格不入。他勒住战马,目光扫过一片焦土和忙碌的士卒,最后落在了厅堂前的李破等人身上。
夏侯琢翻身下马,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孙啸云跟在他身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看向李破的眼神中,那抹轻视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甚至是一丝隐晦的嫉妒。
“校尉!”乌桓、石牙等人连忙行礼。
李破也拄着刀,微微躬身。
夏侯琢走到李破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在他那身破烂皮甲和几乎报废的斩铁刀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李破。”夏侯琢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又给了本将一个惊喜,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周围不少将领和士卒都能听到:“黑风寨险峻,坐山虎狡悍,我军原以为需耗时日久,伤亡惨重方能攻克。然,李队正(他依旧用了旧称,却更显意味)率五十锐士,攀天险,入虎穴,焚敌粮,乱敌心,居功至伟!此战若论首功,非你莫属!”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和羡慕的目光。校尉亲口定论首功,这是何等的荣耀!
孙啸云的脸色更加难看,却不敢出声。
李破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他再次躬身:“全赖校尉运筹,旅帅指挥,将士用命,破不敢居功。”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我夏侯琢向来赏罚分明。”夏侯琢摆了摆手,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丝玩味,“不过,李破啊李破,你让本将有些为难了。”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
夏侯琢看着李破,缓缓道:“你入我军中,不过月余,先有野狼谷生擒敌酋之功,今又有黑风寨奇兵破敌之首功。擢升之速,已属罕见。若再行重赏,只怕……军中有些老弟兄,心里会不服气啊。”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让周围火热的气氛瞬间冷却了几分。乌桓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石牙则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被乌桓用眼神制止。
李破的心脏也是微微一沉。夏侯琢这话,看似调侃,实则诛心!功高震主?还是……鸟尽弓藏的前奏?
他抬起头,迎向夏侯琢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破,一介匹夫,蒙校尉不弃,收录麾下,唯知奋勇杀敌,以报校尉知遇之恩,以全袍泽同生共死之义!至于赏罚升迁,皆由校尉定夺,破,绝无怨言!”
他没有辩解,没有抱怨,只是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本分”和“忠诚”。
夏侯琢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厅堂前回荡,显得有些突兀。他拍了拍李破的肩膀(避开了伤处),力道不轻不重:“好!好一个唯知奋勇杀敌!本将就欣赏你这份赤诚!”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既然如此,本将也不能寒了功臣之心。李破听令!”
“标下在!”李破单膝跪地。
“擢升李破为陷阵旅副旅帅,仍兼领第一队!赏金三百两,锦缎二十匹,精铁甲胄一副!所部幸存士卒,皆升一级,厚赏!”
副旅帅!地位仅在乌桓之下!与石牙等老牌队正平起平坐,甚至职权更高!这赏赐,不可谓不重!
“谢校尉!”李破沉声应道,脸上并无太多激动之色。
“起来吧。”夏侯琢淡淡道,“好好养伤,整顿兵马。这伏龙山,还大得很。”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亲卫向寨内走去。
孙啸云狠狠瞪了李破一眼,悻悻跟上。
乌桓走上前,将李破扶起,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后……万事小心。”
李破点了点头:“谢旅帅提醒,破明白。”
他如何不明白?夏侯琢今日这番看似褒奖实则暗藏机锋的话,就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他的功劳太大,升得太快,已经引起了上位者的忌惮和同僚的嫉妒。副旅帅……看似风光,实则将他架在了火上。
乱世之中,功劳并非护身符,有时候,反而是催命符。
他握紧了手中那柄伤痕累累的斩铁刀,目光越过残破的寨墙,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
功高震主?他还没到那个地步。
但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懂得如何在权力的钢丝上行走。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来,递给乌桓一封密信。乌桓拆开一看,脸色微变,随即递给李破。
李破接过,目光一扫,瞳孔骤然收缩。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心头:
“豫州剧变,幽州大将军王……暴毙!诸子争位,局势诡谲。夏侯氏……立场未明,恐生大变!”